只说风月

　　莲花庵里多了两个年轻的小尼姑，一个叫静月，一个叫静语。
　　静月自然就是玥娘，而静语则是文晚。
　　文晚的话实在是太多，师太嫌她聒噪，便给她取名静语，希望她能安静一些。

　　世道炎凉，但其实文晚擦擦眼泪，尚且还是能与这天道再战几个回合，只是玥娘已经精疲力尽。

　　文晚问她：“姐姐，我们多难才从楼里出来，你为什么执着要再找个地方困住自己呢？”

　　“这里跟那不一样。”玥娘甚至不愿再提鸿鹄楼的名字。

　　文晚知道她确实不该拿庵堂跟那吃人窟比较，只是她生性不爱受拘束，这样的安稳于她而言，仍是个牢笼。
　　但玥娘的疲惫让她忧心，文晚心想：罢了罢了，便听姐姐的。

　　在菩萨前跪下没多久，婉婉而落的长发就没有了，浑圆的脑袋上，只有青青的一片。从此文晚只要带上尼姑帽，就不愿摘下来，就是汗捂着脑袋难受，她也不愿意摘。

　　“真是太丑了！”挑水的路上，文晚放下水桶，将帽子一摘，对着池塘照来照去。那湖里的影确实称不上漂亮，文晚泄气不已。

　　文晚心里何止是后悔，在师太为她剃度的时候，她恨不得能跑远远的。她那么好的一头头发，剃刀刮了几下，就变成了秃瓢。
　　一颗圆鸡蛋一样光溜溜的脑袋，她真是爱不起来。静语这个法号，她也不喜欢。难道当了尼姑，张嘴就只能念经了么？

　　每日早中晚课，三点一线，按部就班，文晚虽然不愿再回鸿鹄楼去，也实在怀念起那里的欢语笑语。

　　一日复一日，一个念头越想越膨胀——她得走。
　　可心里有了去意，真走却不好走。
　　师太虽然严厉，却是真心待她俩的。就是知道她们的身份，也从未瞧不起她们。偶尔有施主赏了供奉，师太还会买些素食给她们。文晚偷懒的时候，师太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训斥两句就完了。
　　文晚是不记得她生母的样子的，而这短短几日，她竟有点把师太当母亲了。

　　而文晚也不知道要怎么跟玥娘说这事。与她不同，玥娘完全适应了庵堂里的日子，平日里笑得虽然不多，但那一身的平和，却是在楼里从看不见的。就是出楼的那段时间里，其实玥娘也总是紧张居多，从未如现在这般安宁。

　　姐姐是不会想走的，文晚心里明白。
　　那她要把姐姐丢下，自己一个人走么？还是逼着姐姐放弃现在的安稳日子，陪她到外面担惊受怕？
　　文晚左右为难，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这日晚上，文晚收拾了行李，准备乘夜离开。
　　可她真舍不得，刚迈出门，心里便有隐隐的痛，甚至有了点点泪意。

　　摆脱了鸿鹄楼似乎就脱去了枷锁，笑模样不用老挂在脸上，无坚不摧的文晚似乎也变得软弱起来。这些日子里她竟变得有些爱哭，众多被积压已久的感情，瞬时爆发，在她胸腔里，找准了机会便跳出来。

　　此时文晚被离别的酸楚硬是逼下两滴泪，可也是这一迟疑，玥娘才有机会追了出来。
　　两人睡的是通铺，玥娘睡得迷迷糊糊，可身子往文晚那边一靠时，却扑了个空。
　　文晚从来都是一觉到天明，玥娘揉揉眼，看到屋里空下来的几个地方，忙趿着鞋追了出来。

　　“你要走？”

　　文晚扶着门栏，身上还背着一个小包袱，是出走的样子。

　　文晚狠狠挤了几下眼，将泪意憋回去，瓮声瓮气地说道：“姐姐，我对不住你，庵堂寂寞，我真的待不住。”

　　“你对不住我什么？你是什么都好，就是太为我着想了。是你陪我熬过那段日子的，也是你冒险将我从那救出来。若不是你，我哪还能活到今天？你为了我委屈自己，明明是活泛的性子，也愿意为我到这庵堂来吃斋念经。你最爱你那头头发的，你都舍得为我剃掉了。你也最爱吃肉的，以前一顿吃不到，都要缠着嬷嬷给你加菜，多少钱都愿意出。你对不起我什么？是我太自私，明知道你在这待不住，还为了自己的安逸，将你留在这。”

　　玥娘一把将文晚拉住：“你不要不告而别，等明个我们一起去和师太请辞，师太是善心人，会明白我们的。”

　　文晚却道：“不行，姐姐你在这过得好好的，绝不该跟我到外面闯荡。”

　　“你一弱女子怎好孤身一人？外头有土匪，有歹人，你叫我如何能放心？你我姐妹性命相连，就是一人受难，另一人也不该独善其身。”

　　“若姐姐跟我做姐妹，还要受苦，那这姐妹不做也罢！再说一个弱女子是弱，两个弱女子不还是弱？姐姐这双小脚，若是真与遇上贼人，我为了顾姐姐，怕也跑不掉了。”文晚牙尖嘴利，堵的玥娘说不出来话。

　　文晚虽然留恋，但其实去意已决，是非走不可。但不辞而别确实不妥，文晚跟着玥娘回了屋，等第二日正式向师太辞行。

　　师太并不奇怪，文晚这几日抓耳挠腮，一副百痒挠心的泼猴样子。她与玥娘本就不同，哪有心性继续待下去。而各人有各人的际遇，说不清孰好孰坏。
　　师太虽然嫌弃过文晚话多，却也爱她的机灵。见这个小人精一副羞惭的模样，赶紧拍了她几下肩膀。
　　想着给她什么物件留作念想，但到底出家人没什么身外物，便赠给她一本《心经》，让她好好研习。

　　师太年岁大了，不便相送。玥娘便追着文晚送了一路，文晚让她回去，她依依惜别，不愿走。

　　“姐姐再这么送下去，就得让我再把你送回来了。”

　　玥娘怨她没良心，抹着泪问她：“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么？那是传出来的逸闻，你怎么就知道是真的。若是你千里迢迢去了，发现是骗人的怎么办？”

　　传说西边有个女子为王的国度，那里女子为天，男人操持家务，文晚这次想去的就是那里。

　　“我这是外效仿徐福，要攀山涉水去寻仙境。既然在这总求不得我要的，那我就去别的地方找。人活一世，明明心里有念头却畏首畏尾，岂不遗憾？”

　　“我当日问你心里可曾放下过宋公子，你却回我你不是嫦娥不会后悔。你不曾后悔却也未曾放下，不是么？这里既然呆不习惯，那回去宋公子身边，不也是一条退路么，那又何必涉险再往外闯？”文晚选的那条路，一眼望不到头，玥娘不愿让她这么冒险，把平时绝不提起的宋文生，也搬了出来。

　　“但到底我不是退无可退啊，我和文生总长久不了的，我感谢他，却不会愿意把自己交给别人的。”文晚一笑，这笑很洒脱。

　　开弓没有回头箭，从文晚赶宋文生走的那时起，他二人的缘分就被斩尽了，一辈子冗长，文晚并不相信仗着宋文生一时的爱怜，能求得怎样的平安。她依附别人太久了，不愿继续这样处心积虑的活着。

　　玥娘被文晚的潇洒感染，又知道劝她无用，追她的脚步也停了下来。

　　她埋怨道：“你嘴边总爱说自己哪里不好，可在我眼里，你干净剔透，心中自有境界。就像只百灵鸟，是我最向往的。”

　　文晚哈哈大笑：“说什么百灵鸟，姐姐抬举我了，若要拿鸟来比我，我不过是只流莺罢了。我以前是流莺，差一点又成了笼中雀，跟百灵鸟是比不了的。”

　　文晚嘴上总在损自己，可从未活得那般懦弱。

　　摆摆手，文晚走远了。玥娘站在原地，一直望着她，直到看不见影了，还是不愿意走。

　　若众女都是娇花，那文晚一定是只飞鸟。娇花柔弱，所以要求大树的庇佑，好免受摧残。而飞鸟自由无拘束，天空才是它的归宿。所谓的依附，也不过是为了躲避一时的风雨，心里向往的总是那片湛蓝而广阔的天空。

　　在那以后，师太寿终正寝，玥娘继承她的衣钵。文晚虽然没找到那女儿国，却也过得很好。
　　与玥娘来往的书信里，总是写满了趣闻，不是骑上了草原的骏马，就是迷上了巴蜀的美食。
　　玥娘将信收在柜子里，妥善安放。清贫的庵堂里，那是静月最大的珍宝。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活法，自然不必羡慕别人，只要始终坚持心中所想，总会创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
　　文晚一生虽然算不上顺遂，却也意趣盎然。或许别人是不会羡慕的，但她却从未后悔。

　　文晚走后，鸿鹄楼里，偶尔也会提起她的名字，那是在笑话她傻气，享不了福。可众花娘笑着笑着，却还是忘不了文晚那抹狡黠的笑。
　　那是有一日文晚或许是醉酒了，别人挤兑她受尽恩宠，她难得当众放肆地炫耀道：“他说他喜欢我，那是在讨好我呢。”像极偷了腥的小狐狸，在抹着嘴笑。

　　人生如行路，往事不可追。
　　许多相逢到最后都会沦为擦肩的缘分，却又何必太过执着，且各自相安吧。

《将军遇见鬼》
半生兵马，永世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