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风月

　　宋文生这一辈子，从前看，再往后看，唯独这几年还算是有些味道。其余的日子皆是安安稳稳，平平淡淡。

　　与江菀的亲事黄了之后，宋家又准备给宋文生再寻一门亲事。可城中稍有脸面的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他，除了一些眼皮子浅，贪财的人。而那些人家出来的女儿，宋家又看不上。

　　梁岩为了秋娘是落下个好名声，可那名声只限于市井之间，尤其是在花娘跟读书人里面。大门大户里可没一个看得上他的，他在那里算是烂透了。
　　当初夫人们聚在一起的时候，便特意点了梁岩出来，说：“就是女儿一辈子不嫁，养在家中当老姑娘，也不愿找个荒唐的姑爷回来。宠个不入流的东西就算了，连百善之首都能弃之不顾。对生母尚且如此，那岳母呢？”
　　此话不言而喻，嫁女不是为了寻个仇家，诸如梁岩之流，自然是敬而远之为上。

　　梁岩的名声臭遍城中的大院，宋文生比他臭的更厉害。
　　梁岩尚且算是少年意气，那宋文生真是如假包换的小人了。
　　子害母，勉强算是一场孽缘。可身上明明是有门亲事的，却为了一己之私拖累上旁人，除了背信弃义和卑鄙无耻以外，再无更好的注语。
　　与江菀交好的一众小姐妹，在心里更是恨极了宋文生，恨他辜负了江菀，拖累她名节，又怎么肯嫁给他。

　　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宋文生的婚事自然是一拖再拖。
　　拖到程鸣的妻子都有了身孕了，他本人还是不着急。
　　文晚自那日一走了之，就再无音讯。宋文生私下托人四处打听，却一无所获。
　　文晚走的潇洒，可以说是毫无留恋，或许早就隐姓埋名，在异地他乡找到了新的归宿。

　　但她绝情，宋文生却放不下。
　　他与文晚的分离实在太过仓促，仓促到有千言万语堵在心头，却没有缘分一一说尽。
　　而宋文生越回望，越觉得那就是一场没头没尾的空梦，而文晚不过是梦中人。
　　宋文生里还有那么大一块的地方在惦记着文晚呢，自然不急着婚事。

　　可到底还是成了亲，宋母自从挨下那一鞭子之后，身子早就不如往年硬朗，痛风病一犯的时候，更是要命。
　　人之将死，心里总是有几分预感的，可宋母心里有着大愿未了，又哪里舍得离开人世呢。

　　宋文生的哥哥妻儿满堂，享尽天伦之乐，而宋文生却孤单影只至今。
　　宋母总惦记着，他这样的一个傻东西，若是再没她为他打点一二，日子不知道要怎么过下去。

　　这几年，宋文生与宋父的关系越发剑拔弩张，宋父越瞧他越觉不堪受用，没有宋家一丝一毫的风骨。
　　他埋怨宋母将宋文生溺爱成这种没骨头的样子，宋母却问他：“我是他母亲，那你就不是他父亲了？文生性子是弱了些，却绝没有你说的那样不堪。孩子少不更事，犯下一点错，罚也罚过了，你却要念叨这些年。若是你怪我管教他不严，那当初你管的还不够？戒尺给你打断了多少根，你是要装糊涂？我那妹妹给你许多好处，你就要偏向他们，看不上我儿子，天下做父亲的还没有过你这样铁石心肠的。”

　　宋母与江母两位同胞姐妹早已没了来往，两位连襟兄弟倒是多有往来。江父佩服宋父人品，向上面多有推荐，因此哪怕宋父已过了不惑之年，官职仍往上挪了一级，还是个难得的肥差。虽然在宋父眼里，肥差跟苦差事也并无两样。

　　这样埋怨的话，宋母是经常说的，可宋父念在这是妇人之见，并不愿回应。偶尔听她这样说了，多半是撇撇头就走了。宋母却更觉得宋父是心里有愧，不愿面对。

　　等宋母大限将至，她拉着宋文生的手说道：“你若还想走，就走吧。等娘死了，嫁妆都给你，这样你到哪都能过个富贵日子，娘在九泉之下也能放心了。我不可想等我到了阴曹地府，也要挂念你这个小讨债的。”

　　宋文生是知道的，娘嘴里虽然说要他走，心里最大的愿望还是希望看他成家立业。
　　而宋文生心里的执念不过是因为曾得到，却已失去。而岁月无情，这股执着早就被消磨成淡淡的影，宋文生甚至在没想过放下的时候，就已经放下了。

　　最后不拘门户，宋文生娶了个清白人家，文文弱弱的小姑娘为妻。宋父是主张要为他讨个脾气要强的，好管住他。可宋母哪里舍得，她道：“难道…我儿子一辈子…就只能受人气？”
　　眼见着宋母有气无力，只死撑着在等宋文生拜堂成亲的那一天。这等大事，宋父也让了步，点头默许，不愿多管。

　　新娘子嫁过来还没多久呢，宋母就驾鹤西去，宋文生在他母亲坟边修了个简陋的矮房子，就住在那了。宋父乐见其成，巴不得他吃些苦头，而他那妻子算是守了活寡。

　　程鸣去那见他，被他吓了一跳，虽然守灵期间是要求一律从简，可从没有人像他那般形销骨立，一副完全瘦脱了形的样子。
　　“都已经过了那么久，你家也成了，难道你还在后悔回来？”

　　宋文生犹犹豫豫，想点头，又觉得不太对。
　　他这一辈子过得浑浑噩噩，虽然命好，受着门楣庇佑，又有宋母在全力护着，遭过最大的罪也不过就是默书默地不好，被宋父教训一顿。
　　可也让他对人间百态几乎没有一点察觉力，只活在自己的一方世界里。
　　程鸣曾说：“若你再在外面呆久一点，就真的回不来了。”
　　那话他想了许久仍是不明白，只是梁岩一走许多年，是真的没有回来过一次，只偶尔传来一点音讯，让人知道他还活着。

　　“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就是意难平，可是你总要往前看的。”程鸣宽慰道。

　　“阿铭，你有对谁动过真心么？”程鸣的话，宋文生并不受用，他瞪着一双因为脸上没肉，而显得往下陷的眼问道。

　　“我儿子都快下地跑了，你却问我这个问题。”程鸣觉得好笑，真的笑了几声出来。

　　宋文生却觉得有些被冒犯，他难得咄咄逼人地继续说道：“你那桩婚事分明是你母亲为你挑的，你婚前才见过她一面，如此盲婚哑嫁，你却要说用过真心？”

　　宋文生这话说得好生无理，程鸣却不计较，只觉得这真是宋文生独有的问话。程鸣道：“非要像你和梁岩那般轰轰烈烈，才算真情？文生，我未必懂你眼里的真情，可你也未曾懂过我的。这份平淡你受不了，但我却倍加珍惜。不能因为你的那段浓墨重彩，就瞧不上我的这段。你若再这样，我就要跟你急了。”

　　春风化雨，程鸣的话让宋文生泄了气。而这段话又是宋文生听不懂的一段，或许要过上许多年，宋文生才会明白。

　　所有的轰轰烈烈，皆会归于平淡。
　　宋文生一生顺遂，若不是被梁岩带着误闯进花月地，还不知道要过上多快活的日子。
　　可一朝窥见了不曾踏足过的领域，那股新鲜劲是要了命的甜，诱惑着他不断往下坠。而对他这种看一切都半知半解的糊涂人，自然又是致命的毒/药。

　　若平淡就要一直平淡才好，最怕只是一时轰轰烈烈。
　　老人说：人生最失意不是以为得不到，而是以为快得到了，却得不到。
　　差半步，就能如愿以偿，这种落差感是处挠不着的痒，只会叫人从骨子里难受起来。

　　而在宋文生这剩下的太多日子里，他都要被困在这种落差感里，永远受这种折磨。
　　其实一念放下万般皆空，可他画地为牢，他心里忘不了，眼里自然没了走出来的路。
　　时也命也，从宋文生跨进鸿鹄楼门槛的那一刻起，这样的命途就已经注定了，没有半点退路。

《将军遇见鬼》
半生兵马，永世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