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风月

　　三月的天，是孩子的脸，说笑就笑，也说哭就哭。
　　哪怕一整天都是阳光灿烂的好天气，等入了夜，又能迅速变成另一番景象。
　　夜很宁静，可忽地就卷起一阵狂风，还连带着淅淅沥沥的一阵春雨。
　　春雨贵如油，这突如其来的一阵小雨只会让刘家村的拍上巴掌，可老天爷或许是没哭够了，雨势是越来越大。等到了后面，不仅嚎啕大哭起来，更是连续打了好几个惊雷。

　　文晚本在梦中睡得香甜，可窗外一闪而过的白光太亮，那轰鸣声又太响，硬生生将她的美梦打碎，把她拖回了人间。

　　宋文生也被雷打醒了，他见文晚那端有动静，连忙将人揽到怀里，紧紧地圈住她的肩膀，轻声宽慰她：“别怕，别怕，有我在呢。”一声温柔过一声，全抚在了人的心尖上。

　　其实文晚哪里会怕呢，但是她并不排斥宋文生对她的体贴爱护，而是伸手也环抱住了宋文生。说句实在话，她也确实开始迷恋起这个怀抱所带来的温暖。虽然这温暖有些黏人，却也让人感到安心。

　　这几日，文晚时常在想，当日孤注一掷随他出来，真是太好了。这里床很硬，蚊虫多，饭菜又不那么精细，可文晚喜欢这里。虽然才刚到这里几天，她已经愿意在这里继续待上几十年了，哪怕她明白，宋文生总要回去的。

　　一个家族的男丁，怎么可能跟她一直漂泊在外呢。文晚知道，这是一场温柔至极的梦，总会醒的。

　　可知道是一回事，那日来了又是另一回事。文晚可没想过这梦还没做上几天，就要醒了。

　　程鸣见了那榜，第二日便寻空来了刘家村。

　　程鸣是见识过宋父的厉害的，宋文生自小挨过多少顿板子，他跟梁岩心里都有数。昔日在宋家，哪怕是远远瞧见这位伯父的影，他俩都会收的板板正正，一丝轻狂都不往外漏。

　　只是往年教训儿子已算毫不留情，如今又将那些丑事大张旗鼓地宣扬出去，这位严父未免也太过大公无私了。程鸣想着自家那位慈眉善目的老父亲，心里难免会有些庆幸。

　　程鸣马不停蹄，连马车都没套，就骑着青總马，一路径直奔去了宋文生的那间屋子。昨夜才下过雨，路是稀巴烂，程鸣快马加鞭，结果溅了自己一身泥巴。这若是平时，这位公子可受不了这些，定然是取了衣包，赶紧换上新衣服。
　　可此时，他只想快些看到他那位不让人省心的兄弟，以免夜长梦多，恐生事变。

　　但没想程鸣把利害都说尽了，宋文生连个紧张的样子都没有，淡定至极。

　　程鸣按着宋文生的肩膀，道：“文生，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你不会不知道，他老人家若是那种只厉害在嘴上的，我是不会跑今日这趟的。此时江家既然愿意给你宋文生一个台阶，还愿嫁女给你，让你俩结成琴瑟之好，已是极为难得了。你若是再不回头，那以后怕是再没有回头路了。”

　　程鸣说的利害分明，而宋文生道：“我自然是清楚我父亲的为人，这么多年，我对他是又敬又怕。但是阿鸣，其实不用你跑这一趟，我也想到了我父亲会怎么待我。”

　　“所以我说你是胆大包天，平日里不吭声，却随随便便就做出惊人之举。若真要比个胆量，我跟梁岩都得对你甘拜下风，毕竟我跟他若是有令严做父，可不敢像你这样做事。”宋文生的语气里有明显的失落，程鸣忙转了话锋。

　　宋文生苦笑，“阿鸣你可能不明白，我是真的不愿意回去……”

　　程鸣打断他，一时安慰可以，但他绝不会由着宋文生，他道：“你愿不愿意回去，你都得回去的，你身为宋家儿子，就该有那份担当。”

　　“你觉得我父亲会接纳晚儿么？”宋文生又问。

　　程鸣他已急得火急火燎，当事人却还有闲情逸致去挂念旁的一些事情，这就是再心平气和的人，都能被气的牙酸。

　　可程鸣对着宋文生，到底会心软几分，他继续道：“事有轻重缓急，你就是再挂念她，你也得保证自己的平安。文生，你该明白的，她还能爱你什么呢？她爱你，爱的就是你的身份地位。你是动了真情，这也罢了，可你若是迟迟不愿回去，等一朝钱财散尽，那时你就是不想跟她分别，她也会弃你而去。”

　　“你若是放心不下她，你就把她接到我那去，我替你照料。等你处理完宋府的事，到时我一定还你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程鸣苦口婆心，宋文生却迟迟不语。

　　“话既已说到这份上，我也不会再劝你了。你当时问我为何不劝你，你这般冥顽不灵，我劝你何用？”程鸣耐心用尽，挥鞭回城。

　　等程鸣走了，宋文生闷闷不乐，哪怕刘婆婆做了新菜，也不见他多吃几口。

　　饭毕，他背手站在薄荷丛边，文晚凑过去从背后一把将他抱住。问道：“怎么了？”

　　宋文生的手搭在文晚的手上，轻轻拍了几下抚慰道：“没什么。”

　　“是不是程公子劝你回去？”文晚绕到宋文生跟前，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宋文生不语，而文晚道：“你跟我说说，不要一个人闷在心里。”

　　宋文生盯着文晚，发问道：“……若我说，我不愿回去，我想在这里和你一起共度余生，晚儿，你会怎么想？”

　　“我当然是愿意的，刘婆婆手艺这么好，我怎么舍得走。”文晚笑盈盈地说道。

　　这声笑，又脆又甜，结结实实打在了宋文生心上。

　　“你又是这样……你总是这样……”一声长叹从宋文生的胸腔里溢出来。“我步步紧逼，你一退再退。你愿意跟我来这，我以为你已经愿意把心交给我了，为何你还是对我装模作样，半句真心话都不愿说。我问你愿不愿意留下来，你当真不明白我的意思？”

　　“你这般聪慧，却一直跟我装傻。你难道真想我回去，去娶别人么？是不是荣华富贵远比我重要？这些日子的恩爱，难道真如阿鸣说的一样，是你演出来的？”

　　宋文生这情绪爆发的突然，文晚却处变不惊，她看着宋文生，只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宋文生拽着文晚的手，委屈道：“你不留我？”

　　“若我不是宋家的人，当日你还会愿意跟我走么？”

　　“若我不是正值青春貌美之时，文生你还会愿意爱我么？”文晚反问。

　　宋文生当然会点头的，而文晚却笑了。

　　“你爱我不真，却也不信我的真心？”宋文生伤心至极。

　　“我信的，我只是在笑，若我没了年轻貌美，文生你爱的又是什么。这样的我，才是我啊。年轻貌美也好，贪财势利也罢，文生若是这些都不爱，那你爱的一定不是我。”文晚摸着自己的脸缓缓说道。“宋家用文墨将文生养的一身书生气，我喜欢。用银子养了一身娇贵的习惯，我也喜欢。文生若说我不该爱宋家，不该爱财，可那些不也是你。若是没了宋家，没了银子，你又是谁呢？”

　　“你这是狡辩。”宋文生悲从中来，竟还落了泪。“我早知道你对我从来都是曲意逢迎，我也知道你根本没有孩子，可我以为这段日子总是真的，我总以为……”说到后来，宋文生已泣不成声。

　　这是文晚第一次看见男人哭，尤其是哭得这么惨的。文晚看了一眼，那被春雨打得翠绿的薄荷，迈着步子离开了院子，留宋文生一个人。

　　世人嘴上总爱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可在什么地方就该干什么事，来的人太过逾越，却要怪那里的人太过本分。
　　糊涂人怪罪别人，给别人泼上脏水，就以为洗刷了自己的污名？难怪是个糊涂人。

　　文晚若还在楼里，宋文生在她眼里自然只会是个客人。哪怕与别的客人相比，这个客人更温柔体贴了一点，也用情更深厚了一点。但身份之别是最好的警醒，文晚会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她付不起代价。

　　但离开了那假情假意的鸿鹄楼，宋文生对于文晚的意义，便有了大的不同。
　　文晚自小长在花月地，男女纠葛她看得多了，但其他方面的见识却少得可怜。与玥娘相比，文晚活得更自在，因为那些世俗枷锁她甚至都不明白。
　　那些女戒，三从四德，她不懂，也不管的。
　　她从来要的也都不多，不过是一世安稳。不求富贵，也不要什么夫人头衔，她只想有个人把她当个人来看待。
　　为了这么点的愿望，她可以冒险，甚至可以付出一切。

　　文晚的青春多短啊，如花的岁月本会全投身在楼里，周旋在各色人物之间。
　　现在有这个机会可以自由地绽放一会，她早已心满意足。
　　宋文生总会走的，不如跟她恩断义绝地走。
　　这样，也多谢他对她的一片真心。

　　宋文生会不会是李甲，或许没机会得知了。但文晚啊，一定不会是杜十娘。

《将军遇见鬼》
半生兵马，永世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