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风月

　　文晚的话虽不多，但句句都是把刀子，直直捅进宋文生心里，尤其再配上她那抹置身事外的吟吟笑意，简直让宋文生无地自容。这剃头挑子一头热的光景，让他羞愧难当。

　　他边哭边想，文晚怎么就这么狠心呢。
　　初识至今，他对她掏心掏肺，再无二心。
　　她爱的，他捧着让她选。她不爱见的，他也顺着她的心意。
　　千依百顺，所求的不过是她的一颗真心。
　　可太难了，真的太难了。
　　宋文生现在满心眼都在想：文晚怎么就这么狠呢？见次日出就笑成那样的女子，为什么会那么执着那些俗物，他的一颗真心，难道不比那些还要贵重百倍么？

　　‘见了你，我越发觉得世间是有宝的。有六宝，日月天常，孔夫子，还有文晚你和我的一颗真心。’
　　——这是宋文生曾对文晚说的话，是他对她许过的诺言。
　　这句情话并非虚言，在宋文生眼里这世间万物分为两种：身外之物，如金银财宝、名誉、地位及权力；身内之物，如三纲五常、孔圣人与爱。
　　身外之物越是执着，就越迷茫，而那些至宝呢，却能让人醒，助人悟。这人间，才算是没来白走一遭。

　　他将她捧至日月的高度，她却一再糟蹋他的真心。
　　宋文生心中苦极了，他不懂文晚为何那般聪慧，又如何这般糊涂。
　　汲汲名利，却辜负眼前人。
　　原来这几日乡间生活，互诉的不是真情，动情的也只有他一个人。

　　宋文生灰心丧气，却还想问个明白。他用袖子胡乱擦干净泪，跌跌撞撞地跑回里屋。
　　文晚已经在收拾包袱了，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宋文生。

　　宋文生一把拽过包袱，哀道：“你就这么想赶我走？可我走了你要怎么办？”

　　文晚推着宋文生的手，将包袱拽回来，抖着睫毛，眼里有浅浅的笑意，她轻轻地说道：“文生，你莫要小看我。”

　　宋文生刚止住的眼泪，又哗哗啦啦淌个不停，他用袖子挡住脸，手却抖个不停。肩膀抖抖又停停，反反复复好几个来回，才终于平息下来。
　　而那时，文晚已将一切都打点好了。

　　“旧衣服你大概是不要的，我就给你收拾了一些你丢不下的东西，刘婆婆做的小菜跟你喜欢的几件小玩意，我都收在里面了。”文晚眨着一双晶亮的眼睛，里面盛满了细碎的笑，融融地像极了那次的日出，美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又刺得人不得不将眼闭上。

　　温柔体贴，小意温存，文晚这若不是要跟宋文生诀别，而是新婚燕尔暂时分别，或许更有说服力。

　　宋文生眉间蹙起，又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怪模样。
　　一个男子却这么爱流泪，实在是很奇怪的事，是让人瞧不起的。
　　可宋文生哭得那么真，抽抽噎噎像个再单纯不过的孩子。

　　在楼里的时候，花娘们也曾凑在一起，讨论过男人——在极少数的时候，因为花娘们最常讨论的，其实不是那些衣食父母，而是衣食父母们献的殷勤，送的首饰。
　　她们说，男人若是无情，便是最无情的，可真要天真起来，又是最天真不过的。
　　她们中也曾有人说起过爱看男人哭，旁边的花娘便推搡她，笑骂她喜欢窝囊废。

　　文晚当初也是这么想的：男人怎么能哭呢，就是遇见再难的事情也不该哭的，一是没骨气，二是太懦弱。
　　可是当宋文生为她哭的那么真的时候，文晚心里却升起了一种隐秘的兴奋，她甚至愿意去亲亲那些泪花子。

　　文晚拿着手帕，替宋文生擦干净脸，轻声细语地嘱咐道：“文生，你以后别再去鸿鹄楼了，那里不适合你。江家小姐哪里都拔尖，又爱你至深，与你实在是相配。等你回去之后，就跟她成亲吧，往后的日子不会差的。”

　　文晚这女子一定是个恶鬼转世，捅上一刀还要撒把盐，宋文生听她为他安排好一切，只狠的快要吐出一口血。

　　“你不要我，还要把我推给别人？”

　　“我不是不要你，只是文生你要的我给不起。你说你要我的心，可那东西，我有没有都不知道。何况，有那么重要么？”

　　“那荣华富贵就重要吗？你那么看重那些，那些又能带给你什么呢？”宋文生不可置信，急急追问，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长鞭，赶在宋文生身后，逼着他发问。

　　之前的泪让文晚对宋文生感到无限的怜爱，此时宋文生的问话却让她有了捧腹大笑的想法。

　　文晚噗嗤一笑，道：“文生你没过过苦日子，你不明白。你这是没吃过苦头的想法。没了钱吃什么？穿什么？又用什么？连活着，连过日子，都要挖空心思去钻营，你却去空想情爱？这次你若是没带银子出来，你就不会说它不好了。有银子会吃的苦头，远远少于没银子会吃的苦头的。”

　　文晚说到这种事的时候，总有一种无形的屏障，隔在她与宋文生之间。
　　她笑吟吟地，一副无害之姿，像是最好亲近；而他呢，空有一身清高，却太过空泛，惹人笑话。

　　“你在鸿鹄楼就过过苦日子么？我之前给你的，还不够么？”

　　这的确是实话，鸿鹄楼就是有万般不好，也从没有缺过文晚一点吃穿。可文晚说得，又不是这些。

　　“在文生眼里，什么才算苦日子？朝不保夕是苦在身上，而我……”宋文生的这番质问，惹得文晚又是一笑，话说一半，文晚停了不往下说，而是摆着头道：“不够，远远不够。”

　　文晚到鸿鹄楼是被人伢子卖过去的，可在之前，却是她亲娘把她送到人伢子手里的。换了多少钱，文晚也不记得了，或许只能吃上几顿饱饭吧，可足够了。
　　文晚初到鸿鹄楼的时候，不吃不喝，嬷嬷就撬开她的嘴，硬往里灌，再灌不进去，就打，打的皮开肉绽，誓要将她打到乖顺，服服帖帖。

　　是不愿意活的，被抛弃的苦楚太恨，可是太疼了啊，疼得受不住。不吃不喝的难受，大棒子打腿的难受，多少人受的起，文晚也不例外。
　　鸿鹄楼是间畜生店，用训畜生的方法，在教训她们。
　　所谓的解语花，是熬出来的。
　　一言一行，一颦一笑，客人们只瞧着好看，谁会惦记这俏丽后面的一行行血泪呢。

　　宋文生也不惦记，若说要成其姻缘，当然是要两人心意相通，感对方所知所想。
　　而宋文生总觉得文晚与他相距甚远，差也就是差在这里了。文晚若是已经听天由命，宋文生绝对是她舍不得放手的存在，可文晚想要的宋文生远不会懂。

　　就像是宋文生又问：“那你要多少才够？你要多少难道我给不起你么？”多蠢的问题，而宋文生又快忍不住眼泪了。

　　文晚笑意还未松弛，却叹了一口气，“文生，这不值得。”

　　就是到了这份上，宋文生这般不依不饶，却从没呵斥过文晚一声，语调虽然哀切却并不咄咄逼人，仍像是在诉说情话。
　　若是换了别的女人，此时怕是要可怜起这个天真的郎君，说不得还就会为了他不管不顾起来，只图一时欢好。
　　宋文生这个人太邪了，是掐在女人软肋上长的。

　　“是我不值得，还是你不值得，这世上就没人值得上你文晚的喜欢么？我有哪点做的不好？这些天……这些天……”哽哽咽咽，一双桃花目被洗得澄澈，着实动人。可绕来绕去地纠缠，再动人也要被打上折扣。

　　更狠的话，文晚当然是有的，只是她有些舍不得说。其实这些话也够绝情的了，别的花娘就是借十个胆子，也不敢跟恩客说这些话，文晚也不过是仗着宋文生的脾性和宠爱。

　　“我若是你，这时候一定不会缠人问这些问题，你问我为什么，这就是为什么。好赖我是陪你这么久的，你若是愿意开开善心，就快些让我走，你家的个个都不是好相与的，难道你也要我像秋娘一样，被送进乱葬岗么？你是宋府的公子，天大地大，也只有那处能容得下你。”文晚言辞凿凿，简直就是个掐着八字给人断命的神婆，狠绝又果断。

　　继续胡搅蛮缠好一会，文晚甚至剪了一撮头发扔在地上。而宋文生见了那断发，才终于死了心。
　　他垂着头，像幽魂一般地往外走。村里的春泥烂的像沼泽，扯着他往下沉。

　　来时是两个人，走时，却要一个一个的走。
　　文晚挂着笑，看着宋文生走远了，才转身回了屋。
　　曾经共衾共枕的红木床上，整整齐齐地放着一摞银票——那是宋文生走时丢给文晚的。明明心里是带气的，但知道文晚是铁了心不会跟他走的，这人又软了心肠丢下这些傍身之物。
　　宋文生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富贵公子，他能为她想到这一步，文晚是真的知足了。
　　她攥着为宋文生拭泪的帕子，就像在攥着一颗怦然跳动的心，震得自己的身子也摆了起来。

　　真正的狐狸是不会露马脚的，它们将猎物玩弄在股掌之间，哪里会在乎猎物的死活。
　　只有……只有……
　　莫要说她狠心了，若人人都有这般的狠心，也就不会有那么多伤心人了。

《将军遇见鬼》
半生兵马，永世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