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说风月

　　自打宋文生那日走了，他回到家就觉得哪哪都不舒坦。梁岩上门找他他也不见，就关着门，整天不知道在鼓弄些个什么。

　　书案上咒文抄了一张又一张，地下搓皱的纸团越来越多，心越来越乱。
　　惶恐、羞愧、情不自禁各种感情纷杂压在心头，他不是不想出门，是不敢出。

　　宋文生自小乖顺，乖顺到了无趣的地步。他大哥自小有主意，所有事到他大哥那，都能顺着心意，按部就班地一一被解决。可宋文生不同，他的所有事都是被安排好的，他从来照做。

　　若是不细究，宋文生活的实在优越——吃穿不愁，翩翩公子。若是细究，未免太过可怜。
　　诗书礼仪是大枷锁，每复一日地按着圣人训做着乖儿子好弟弟，却弄不清楚自己到底喜欢什么，想要什么。甚至违背了一点儿，心里都忐忑地好似犯下弥天大罪。

　　一直少梦，可这两天来，宋文生只要闭上眼就有梦来，花花绿绿的一片，不堪至极。
　　梦里人勾着他的脖子，红唇艳艳，痴痴地唤他郎君，摄人的香薰荡了一屋，床边的金色流苏摆个不停。

　　一觉醒来，心惊得砰砰砰直跳，汗淌了一脖子。可梦中啊，甚至是刚醒的那一瞬，他明明都爱的不得了。哪怕说不出口，他也骗不了自己。

　　这份言不由衷的痴迷，叫他越发唾弃自己，也越来越难面对自己。

　　坐怀不乱才是真君子，他这样的只怕是假清高了，平时看人家在淤泥里打滚，可真进了泥坑里，原来自己才是最会撒欢的那个！

　　宋文生一会儿强硬地咒骂着自己，再过一会却又忍不住为自己开脱。就像梁岩站在门外喊的那样:“文生，你何必跟个大姑娘似地羞得不见人？”

　　他也在想啊，自己慌什么，又在怕什么。就是真让人知道了这事，还会有谁来怪他不成，倒是他现在的做派更引人新奇。

　　七情六欲多正常的事情，做人就该坦坦荡荡。虽然见色忘义非君子所为，可像他这样的世间也不少，偶尔为之罢了，他对自己未免太苛刻。

　　心里是在犹疑的，但这样想着，总算是好过不少。

　　宋文生起身披上衣服，便跑去书案边，将昨日写字的笔涮洗干净，才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回了原位。写了经文的的纸张也被拢在一起，只等着下人来收拾。

　　但想了想，宋文生拿起茶壶，对着纸堆浇了一整壶的隔夜茶。等看到层层晕染开的墨迹，才安了心。

　　他推开窗，窗外是一片阴郁，小雨正呜咽地下着，而屋内的暖意瞬间便被残冬霸道地夺了过去，冻的宋文生直缩手。

　　心里的事虽然还没想明白，可现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思量。

　　他想:君子不可妄言，可原来有些谎是不得不说的。
　　拿这件事来说，他就是把舌头都咬断了，也绝不会向人透露半点那夜的真实去处。

　　可晨昏定省，是为人子的本分。他心魔作怪，缺了两日，心里已经够愧疚的了。

　　而且就是再不愿见人，再狠心将人拒之门外，这个别人里也不该有娘亲在。

　　但今日实在是为难，前日一夜未归，昨日又缺了请安，若是被问起，又该如何解释呢？宋文生心里没底，自然去得犹豫。

　　他绕着书案来回走了几圈，想着干脆把事都推到梁岩头上，说是被他灌酒灌狠了，昏了两日，不便出门。

　　既然想到这个主意，宋文生心也就定了。
　　将房门落上锁，他唤上两个侍从，便向着西边的主宅一路去了。

　　宋文生带着两个大男人去的，回来却带上了一个小姑娘，还是个让人格外招架不住的小姑娘——他的亲表妹，江菀。

　　宋文生的娘亲或许本来是要怪他荒唐的，免不了还要去梁府说道说道。可她见了江菀，便一门心思将两个小儿女凑成一对。甚至连那事都没提，便将他赶出门，还扣下了他那两个奴仆。

　　宋母的心思再明白不过，亲上加亲。
　　可宋文生看着自家表妹一团孩子气的天真烂漫，只觉得娘亲打错了主意。

　　表妹是很好，样貌出尘，才艺出众，虽然脾气大了一点，但秉性纯善，换谁娶了她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可他跟江菀情同兄妹，已经是再亲不过的，何必非要成就姻缘。

　　一旁的江菀看着他走神的模样，心里藏了许久的话，再也憋不住了。她装作若无其事地发问:“表哥，听说你前日没回府，是去哪了？又是去做什么了？怕不是去做什么坏事去了吧？”

　　一连三问，江菀到底性急，意图悄声打探，却显得格外咄咄逼人。

　　“你听谁说的？！”宋文生在江菀面前，一直是温文尔雅的读书人，第一次听见他用这么大的声音跟她说话，江菀一时愣了。莫名地，她心里起了一些不安：“表哥？”

　　看着江菀错愕的表情，宋文生才惊觉自己有多失态。连忙寻回平常说话的口吻，柔声问她:“表妹今天来是有什么事么？”

　　江菀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自家表哥慌乱的转移话题，心里满腹疑窦。她闷声回道:“我听说你府上的荷花开的好，就想来看看。”

　　“那你来的不巧，怎么挑了这么个日子。”霪雨霏霏，宋文生撑着伞看向不远处池塘边，雨打荷花的凄惨。心想这个表妹啊，从来可爱，确实是冰雪养成的干净剔透。生的一副聪明相，却总是做笨事。

　　“可不就是么。”江菀没心思纠缠在这个问题上，她只想掉过头，问个明白，便道:“表哥，你还没回答我呢？你彻夜不归，是干什么去了？”

　　“那你也不没回答我。”宋文生再被问时，气定神闲的模样跟之前判若两人。

　　江菀一愣，说:“是谁告诉我的不重要，你…”

　　“那我去干什么也同样不重要。”其实把之前的瞎话搬出来也不是不行，可宋文生是下定决心要跟江菀打太极，好好逗逗他这个小表妹。他截住话头，笑意堆在眼里。

　　而那笑跟着雨滴一起，一跳一跳地漫进江菀心里。

　　她见宋文生笑着看她，不是不高兴的，可当她瞧出这笑里面的情绪，喜悦的浪潮变化成不忿，心里大起大落，更顾不上那层窗户纸了。她有些羞怯又极为大胆地说:“其实我不光是来看荷花的，我还想来看看表哥。”

　　“那姨母你就不看了？就光看荷花跟我？”宋文生是逗上了瘾。在他眼里，江菀只是妹妹，怎么也想不出别的意思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江菀气得直跺脚，想伸手推他一把，又怕把他推到雨里，便只揪着宋文生的袖子，撇着嘴睨他。愤愤开口说道:“你别拿看三玲的眼神看我，我是大姑娘了。”三玲是宋文生的侄女，今年不过两岁。

　　宋文生看江菀气鼓鼓的脸蛋，笑的更厉害，他说:“自己说自己是大姑娘，你羞不羞？”说着还拿手刮了几下江菀的脸。“你说起三玲，她是刚学会走的奶娃娃，我怎么会像看她一样看你。”

　　“你就是，你也别拿这种哄孩子的语气跟我说话，我不爱听。”被宋文生碰到的地方立马就烧起来，江菀扭过身，躲开他的手跟目光。

　　“好好好，那荷花你还看不看了？不看我就送你回去。你这么动来动去的，这伞可不够大。我被雨淋湿就算了，可不能把你给淋了。”宋文生忙把伞挪去江菀头顶上，唯恐她湿一点儿。

　　似嗔似怒，江菀爱他温柔体贴，又怨他不懂风情。最后叹道:“我还要看，但不在这看了，表哥你带我去前面的亭子那吧。”

　　虽然不懂江菀对雨中残荷的执着，但宋文生还是顺着她的意，护着她去了亭子里。

　　江菀坐在石凳上，撑着下巴看着宋文生。他左边的身子湿了大半，连眼睫毛都缀满了水滴，鸦羽一般像把小伞，牢牢护着那春水般温柔的桃花眼。

　　江菀看得发痴，心想，这么好的表哥，她谁也不让。

　　她拽着宋文生坐在她旁边，拿起帕子，轻轻地覆在宋文生眼上，一点一点为他擦干净雨水。

　　“表哥，我知道你跟梁家的二公子关系好，可他真不是个好东西。”江菀说着，还偷偷看着宋文生的神色，见他听了一笑，才继续说了下去：“我问你去处，也是怕你跟他走的太近，被他带着染上不好的东西。你不知道，梁家都闹翻天了，我听陈妈说，都是因为他买回一个娼妇…”

　　宋文生皱起眉头，打断他:“你一个姑娘家，说什么娼妇的，也不怕被人听了去有伤闺誉，等下嫁不出去了，可别哭鼻子。”

　　“这不是说给你听嘛，你别打岔。我听说那还是个犯了事被逮进牢里的娼妇呢。”江菀把事情说的极详细，还一边瞟着宋文生的表情，茫然又不知情，江菀心放下一半。接着她又问:“但是表哥，你没去过的吧？那种不干不净的地方？”

　　“没有，”宋文生还在想着梁岩的事，听了这句问话，忙回过神否认道:“没有，我怎么会去那种地方。”

　　天色明明不好，江菀还要借着赏花的名义来寻宋文生，不过听了梁岩丑事，怕他带坏她的表哥。

　　小女儿心思耐不住，在家胡思乱想不够，非要马不停蹄赶来问个究竟。而能听到这一番否认，冒雨前来也是再值当不过。江菀心里大安，她随后又在宋府吃了晚宴，才被宋文生护送着，回了江府。

《将军遇见鬼》
半生兵马，永世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