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莱姆的忧郁

　　“奥菲利亚·安瑞特罗德……我曾经以为，这就是我的名字。”
　　静谧的无人之城，漫天的璀璨繁星下，面对着一只异族，海伦吐露了她隐藏许久的秘密。

　　在她有记忆时，被她唤作爸爸妈妈的就是安瑞特罗德夫妇。
　　他们住在达顿王国边境的一座小村庄里，一栋两层高的白色小楼，一个精致漂亮的花园。跟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不同，妈妈只是出于兴趣才种了一院子的花卉。而爸爸似乎也很少出门，大部分的时间都留在家里，陪她玩耍，念书……
　　那个时候，家里很少有客人。他们平时足不出户，需要的东西也大概是有专人送到门口的。反正对她来说，除了父母以外，就只有5岁时有过一面之缘的男人。
　　他是爸爸的客人。出于礼貌，本来在二楼玩耍的她专程走到书房，去跟那位叔叔打招呼。爸爸不知道为什么很生气，她还是第一次见他发那么大的火。倒是那位叔叔脾气很好，不停地打圆场，还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夸她乖巧可爱。
　　那真是位温和的绅士呢。
　　——直到大火将他们一家团团围住时，她都是那么认为的。

　　爆炸似乎是从父母所在的房间开始的。身在二楼的她听到声响跑下去时，整个一楼都已经被火海包围了。而身体被炸的支离破碎的他们，爬到客厅，向着她伸出了半熔化的手。
　　“即便是现在，只要我闭上眼睛，爸爸妈妈声嘶力竭地呼唤我名字的声音，还是会在脑海里不停地回响。一遍一遍，一遍一遍……奥菲利亚，奥菲利亚……你在哪里……奥菲利亚……”
　　那位有过一面之缘的客人破窗而入，一把就抱起她，再次从窗户跳了出去。
　　【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们，跟我们一起死好不好？就算到死，你都必须只属于我们！】
　　那个留下她所有童年幸福的地方，就这样付之一炬。留给她的，就只有父母临死前已经嘶哑到难以辨认的可怕声音。

　　“我的第二任爸爸是一位伯爵，我们两人开始一起生活。他有一座精致漂亮的湖边城堡，白天波光粼粼，晚上星辰坠地。那是个很美的地方……”
　　只是她无心去欣赏。
　　“我不被允许穿衣服。”
　　不光是衣服，连床单、纱帐、桌布、窗帘……任何可以用来包裹身体的东西都不可以使用。从清晨睁开眼睛起，到晚上入睡，不管是在花园里玩耍也好，在湖水里游泳也好……

　　“他真是个变态。”一直闭嘴听海伦说话的啪啪子没忍住，呸了一声。
　　“他并没有虐待我，只是喜欢看着我。”
　　对，他只是看着她，用饱含爱意的眼神，炽烈到可怕的目光一直如影随形地跟着她，几乎无孔不入，存在于她所在的任何一个角落。
　　“然后在我来过初潮后的某一天，他给了我一套衣服，为我安排了一场相亲。三个月后，我嫁给了那个人，他是一位富商的独子，叫埃里克·梅莉耶。”
　　说到这里，海伦终于露出了第一次柔和的笑容。
　　“他是个腼腆害羞的人，却给了我世间最炙热的感情。”
　　【我爱您，我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献给您！】
　　——就像他所承诺得那样。

　　终于听到点令人开心的东西，啪啪子八卦地问：“你很爱他吧？”
　　都改名换姓了还坚持用这个人的姓氏。
　　海伦收回看向星星的视线，苦笑着摇头，“我只是……不可以忘记他。”
　　“……那之后呢？”
　　“之后……他就真的把他拥有的一切都给了我，包括生命。”
　　一阵漫长的沉默。
　　“是意外吗？”
　　海伦闭上了眼，近乎于咬牙切齿地念出了那三个字：“是谋杀。”

　　动手的，是她名义上的父亲，那位伯爵大人。
　　给她的理由，出乎她的意料，只是觉得那个男人不够好，配不上她。
　　她在那座精致美丽的湖边城堡里，再次过上了原先的生活。
　　——直到下一次相亲的来临。
　　结果在一切的准备都完成，婚礼的前夜，她的未婚夫又死了。
　　【不行，那个人的妹妹太跋扈，你嫁过去会被欺负，不行。】

　　“同样的事情发生了四次。”她淡淡地说，“第四次终于撞到铁板，父亲被绞死了。”
　　啪啪子突然想起当初在问海伦，她为什么有那么多钱的时候，她开玩笑一样说自己有过四次婚姻的事。那个时候，她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去调侃这样沉重血腥的过往的。
　　“我以为我终于自由了。”
　　她独自一人在外流浪了大概一年多，在这短短的一年里，遇到了太多的悲剧。但也拜这些苦难所赐，她终于开始意识到笼罩在自己身上的不幸到底是怎么发动的。
　　之后的日子里，她远离人群，不以真面目示人，不与任何人有任何身体接触，那段时间就什么都没有发生。可一个人在外生活总有许多麻烦，她这个时候突然想起，她已经16岁了，却还没有接受过洗礼。
　　达顿王国跟赫加不同，那里所有的人都可以平等地接受洗礼，不需要准备礼金，只需要符合年龄。她不抱希望地去参加了洗礼，却没想到，被司祭发现有着超越常人的魔法潜质。
　　“当初洗礼时圣器散发的光芒，甚至照亮了整座教堂。”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在空中划出一道弯，可见当时的她是多么得激动。
　　“当天下午，达顿王国最强的三位圣者之一就收了我做学徒。”
　　本以为，这会让她的人生发生转折的。
　　结果什么都没有改变。

　　虽然不知道自己身上到底有什么样的问题，但根据之前的经验，只要继续跟他人保持距离就好。所以即便在成为老师的学徒之后，就算不能再遮脸，她也维持了这个习惯。
　　以洁癖为由，她拒绝着所有人的靠近，提防着每一次的“意外”碰触。
　　然而，意外还是发生了——
　　在一次实验失败导致的爆炸事故中，老师为了保护她，跟她有了直接的肌肤接触。
　　“我眼睁睁地看着老师身上的心灵防护魔法一个个破碎，最后见鬼一样地推开我，将自己关进了房间。等出来的时候……”
　　可就算是强如老师，也没能坚持几天——
　　“他也疯了。”

　　从那天起，她仿佛就分裂成了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一个白天光辉万丈，被所有人称之为圣女候选人的她，和一个晚上全身戴满枷锁，没有尊严地讨好老师的玩偶。
　　逃不掉。
　　没有人能够从圣者手中逃离。
　　除非——
　　“所以，奥菲利亚死了。”
　　可讽刺的是，这个决定却不是她自己做出的。

　　她不想死。
　　如果想死，想彻底解脱的话，她早在一开始就不会在火舌面前止步。
　　那些疯掉的人似乎对她可能自杀这件事极度恐慌，总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盯着她，生怕一个不留心，她就切断了自己的喉咙。
　　可她从未想过用死来解决一切。
　　她想活着。
　　属于她自己的，能够勉强被称之为幸福的岁月实在太过短暂，短暂到她时常会怀疑它们是否是她精神错乱的幻想。想要带着幸福的记忆死去，如果不行的话，她宁愿忍受着千般磨难，去等一个可能会到来的未来。

　　红团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海伦所说的内容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是她所做的最极端的噩梦中都不曾出现过的画面。在这一刻，不论是安慰也好，惊叹也好，都失去了色彩，失去了意义。她甚至不敢变回人型，给海伦一个拥抱，谁知道那样做会不会加深她的恐惧呢。
　　“啪啪子，”海伦低下头，语带迷茫地问，“你说我能找到吗？”
　　“你想找什么？”
　　“理由。我背负着的东西，它存在的理由。”
　　她身上的那个如诅咒一般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它到底为什么会在自己身上存在。
　　——这几乎是她活下去的唯一执念。
　　“要是找不到的话，我大概死都不会瞑目。”
　　“会找到的，我会跟你一起找。不管是你身上的诅咒也好，两千年前史莱姆一族发生的事也好，不管前面阻挡我们的是魔兽也好，圣者也好，神明也好……”
　　红团子跳到了海伦的怀里，极度自满地宣言：
　　“我啪啪子大人一定全部都搞定给你看！怕什么，你海伦，可是我罩的！”
　　“嗯，那就全靠伟大的啪啪子大人了！”

　　“咳咳，正在感动中实在是不好意思……”一直默默当背景板的路基塔弱弱地插话，“马上就到晚上7点了，星河大人，今晚的那个拍卖会还去吗？”
　　“去，当然去。”红团子拍拍海伦的手，跳了下去，重新变回人型。
　　刚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下，转身冲海伦摆摆手。
　　“我自己去就行了，海伦你在家里休息吧，你现在应该不想见人吧。”
　　海伦闻言下意识地摸了下自己的脸，惊魂未定地后退了半步。而后猛地摇摇头，重新站到了啪啪子身边，还拍了拍腰间的小包。
　　“我不去，谁付钱啊？你还真的去卖魔核不成？”
　　“可是……”
　　“我现在已经冷静下来了。你看看，我可是全副武装！”她重新戴上了手套，换上了啪啪子曾经吐槽过的那套魔法师套装——从脚底板到头顶都遮得严严实实的。
　　啪啪子：……
　　“还是不行。那可是拍卖会，万一要求查验身份或者安全检查呢？”
　　要海伦还是原来那副模样，啪啪子还算放心，起码其他人没有太多跟她接触的欲望。可现在她这副样子，别说有机会了，那真是没有机会创造机会也要上啊！
　　“那……我答应你，如果真的要搜身之类的，我就回来。”
　　“有任何不舒服的话，也要说！”不过是个拍卖会，要海伦压抑着自己的心情去参加，那还不如算了。
　　“好，我都听你的。要是真的出什么事，不是有你保护我吗？对吧，啪啪子大人？”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啪啪子就只能乖乖点头了。
　　“那我们出发了，路基塔。”“我会买很多有意思的东西回来给你的，敬请期待！”
　　“知道了，你们注意安全。”

　　夜色降临的科尔辛，仍旧是一片快乐的海洋。
　　不过跟拥挤热闹的西区比，东区还是一如既往地安静。
　　而那座登记在子爵名下的宅邸，已经在夜幕中悄然敞开了它的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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