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莱姆的忧郁

　　方圆不过三米的闭塞小房间，同高塔大厅一样没有任何装饰点缀，干净得像是刚刚建好的毛坯房一样简陋。似乎位于高塔的顶端，这里唯一特别的大概就是呈弧线构成的天花板，与外壁一样的灰暗凹槽呈放射状，从最高点蔓延开来，消失在墙壁与地面的缝隙里。
　　那根半人高的青色石柱，就是这个房间里唯一可以称之为家具的物件。
　　其上，又是一只海伦从来见过的灰色史莱姆正不停地咳嗽。

　　“你，咳咳咳……你们怎么……咳咳咳……”
　　灰团子被她们的突然出现吓到了，每咳一下，全身上下的粘液都会随着震动一下。一句话没说完，它就已经完成了圆扁方柱四个形态的完美转换……还完成了三个周目。
　　总觉得再咳下去，它说不定会咳出一个史莱姆雕像来。
　　“我这里有治疗感冒的药剂……”
　　海伦见它咳得太惨，从她的随身小包里掏出了一瓶炼金药剂，刚递过去，就被灰团子伸出的手一把打落！
　　“你这是瞧……咳咳咳咳……瞧不起伟大的路基塔大……咳咳人，我好歹也、也是史……咳咳，莱姆，你们人类的药……咳咳咳……”
　　虽然话没说完，但它那“不是嗟来之食”的态度已经很明了了。即便是又穷又寒酸，它还是很有骨气的呢！还没等海伦感动两秒，路基塔终于把后半句话咳出来了。
　　“对我没用啊！”
　　搞半天你还是想吃药的啊！

　　海伦现在憋了一堆问题想问，可这个灰团子要是真一直这么咳下去，可不是一般得沟通障碍。就在她认真想办法的时候，啪啪子突然上前一步，一把就将灰团子给捧了起来。
　　“混蛋你想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一阵诡异的安静。
　　海伦戳了戳它，不确定地说：“好像不咳了？”
　　灰团子闻言一愣，它好像比啪啪子更惊讶，整个团子都凝固了。
　　啪啪子似乎也没料到这个结果，好奇之下又把它放回柱子上，咳咳声再次响彻起来。
　　她突然眼前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在海伦无语地注视中一会儿举起了一会儿放下去，重复了好几轮之后——
　　“你够了啊！有完没……咳啊！”
　　灰团子终于怒了。
　　“太好玩了，我一时没忍住嘛……”
　　啪啪子不情不愿地停下，抱着灰团子眼睛还不住地往柱子上瞟。后者不自在地扭了扭身子，语气古怪地问：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于是啪啪子就把自己的种族和那个怪梦讲了出来。
　　灰团子的身体突然开始一阵急一阵缓的晃动，它语气激动地大喊：“快、快把我放回连接台上，快！”
　　啪啪子跟海伦对视一眼，都搞不懂它到底想干嘛，只好又把它放了回去。
　　下一刻，伴随着灰团子更严重的咳嗽声，白色的流光在天花板的尖端汇聚，它在其后一分为八，沿着八条凹槽开始流动。灰团子身前突然闪现出了一个半透明的屏幕，还没等她们看清上面显示的是什么，这些光流就再一次熄灭了。
　　“终于……咳咳咳……”啪啪子意识到灰团子要讲话，上前一步把它重新托了起来。
　　路基塔激动地变成了正方体的史莱姆，带着哭腔喊道：
　　“终于，您终于回来了！两千年了，我终于等到您了，公主殿下！时间过去得太久太久了，久到我们一族，就只剩下我们两个了啊！”

　　同一时间，终于完成了今日的占星仪式，山民之国的大祭司雅蒙佝偻着身躯推开了占星之间的大门。门外，闭目养身的猪人睁开了眼睛。
　　“让您久等了，尊贵的巡视者，历史的记录者——爱德华·皮特先生。”
　　猪人站起来，对着大祭司行了个贵族礼，自嘲着苦笑起来：“别人叫叫就算了，您怎么也这么说呢。什么历史的记录者，我要真的能找到那些失落的记载就好了。”
　　“呵呵呵呵……”年迈的老妪慈祥地笑弯了眼，“总会找到的，等到时机来临的那一天。你不是一直好好保存着吗，潘多拉之盒的钥匙。”
　　“潘多拉，厄运女神吗……”
　　不同于现今占据压倒性优势的席琳神教和迪修神教，山民普遍信仰的是他们自己神话传承中的几位神祇。其中，传闻会为世人带来厄运的女神潘多拉有一个盒子，里面封印着会颠覆整个世界的厄运。一旦打开它，世界将被疾病、战争所侵染，陷入绝望，走向灭亡。
　　而对他们一族来说，也许遗失在时间长河里的历史记载，也有着同样的重量。
　　爱德华轻抚胸口，被层层衣物遮挡着的，就是他们必须付出生命来守护的东西。
　　“星辰归位之时……”
　　雅蒙支着拐杖，慢慢踱到窗边。
　　夜空之上仍旧是熟悉的星辰，稀稀疏疏地挂着，一闪一闪。
　　她叹了口气，摇头道：“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星辰归位之时。
　　这句话就跟那些古老的神明传说一样，在山民大祭司的口传中一代代延续下来。也许最初并不是这样没头没尾的一句话，或许是一首有着特殊含义的预言诗，有着完整的预兆与启示。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他的一切都湮灭在了时光长河里，只余下这不知从何而起，也不知会走向何处的短句。

　　爱德华也抬头仰望星空，以他并不大的年纪来看，星空从未有过任何变动。这句如同预言般的话他也知晓，但以他们一族现存的记载，也仍旧找不到其中一星半点的联系。
　　如果预言真的存在，想必线索肯定就藏在他们遗失的那部分记载里。
　　可他们已经找了它整整三百年了，还是全无头绪。急也急不来，慢慢来吧，也许大祭司说得对，时机到了，它就会自然而然地出现。比起传说，现在有更紧急的事需要商量。
　　“大祭司，我得到消息，席琳神教的南方教团正在备战。两个月前就有大量粮草被运到最近的戈尔贡领，教团的两个骑士团在昨天也抵达了山脉对侧。”
　　“哦？”老妪的眼中神光一闪，“你是说，那帮异神的走狗想跟我们开战？”
　　“嗯，毕竟黑暗山脉里值得他们这么大费周章的，就只有你们山民之国了。”
　　他们总不至于是准备开团来山里打猎吧？
　　雅蒙沉吟片刻，问：“他们打算怎么越过元素生物的控制区？”
　　那如同风暴一般的十公里，谁也不知道那些没有意识的生物会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在没有元素之海笼罩的黑暗山脉里，那些东西就是根本无法抵御的天灾。他们当年要不是面对全族之祸，也不敢孤注一掷全族搬迁到这么危险的地方。
　　对于她的问题，猪人摇了摇头。
　　如果这个解决方法真的存在，也肯定是教会的顶级机密，根本不是他能打听到的。
　　“爱德华，”老人长叹一声，“你觉得我们能怎么办呢？”

　　能怎么办。
　　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有许多，比如跟教会战到底，或者避其锋芒战略撤退。
　　但对山民们来说，却都没有意义。
　　一旦元素生物的控制区被突破，他们将无险可守，甚至无路可退。
　　战？以他们这血肉之躯去跟异神的神选者对抗吗？在神选者面前，他们同五岁小童又有什么区别？这简直是以卵击石。况且这条路行得通的话，他们何必要撤进这里来？
　　逃？逃去哪里呢？这世间除了黑暗山脉，哪儿还有异神之手无法涉足的地方？
　　“我一直都不能理解，毫无威胁的山民到底对教会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值得他们几百年这么执着地追杀你们？”
　　就算是他们这些被教会列为异端的魔物，教会也没这么赶尽杀绝。就威胁性来说，好歹魔物的身体力量还比山民要强。同为人类，山民到底做了什么要受到这种对待？
　　“只是因为我们不愿意改信。这个理由，你信吗？”
　　爱德华沉默了，说实话，他不信。
　　似乎是知道他的答案，老人继续无奈地叹气，“是啊，我也不信。我们身上一定有让异神忌惮的东西，只是异神还记着，我们……都忘了。”
　　死亡并不可怕。
　　可怕的是，直到死为止，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而死的。
　　年迈的大祭司重新看向这片熟悉的星空，如同呓语般重复了一遍：
　　“星辰啊，归位之时到底是何时呢？”

　　“什么？你说你是除了她以外，这世上最后一只史莱姆？”
　　海伦怜悯地看向灰团子，真可怜，孤零零一个留在这空荡荡的高塔里两千年，都憋出妄想症了。
　　“不会啊，史莱姆的话，有很多啊，虽然他们脑子不怎么好使。”啪啪子想起了菲安娜捡回家给她作伴的那只史莱姆，明显脑子不太好，说话两个字两个字往外蹦，被她嫌弃了好久，但好歹也是同族，她不嫌弃。
　　“什么？还有很多吗？可我们一族的数量一直都不多啊。”灰团子震惊了。
　　“真的啊，我也见过。”海伦点头，“虽然不知道为啥都活不过十天，但数量是真的不少。”
　　“不对，为什么是十天？我们的寿命最少也有六百……啊，难道——不、不可能啊。”
　　“不可能什么？”
　　灰团子犹豫了下，不抱希望地问：“你们说的史莱姆是不是绿色的，可以分裂的？”
　　“对，其他史莱姆都是那样的。”
　　“是吗，是吗……”灰团子感慨地变成了圆柱体，“他还在，他还在……两千年过去了，我的老友竟然还在，呜呜呜……”他说着说着就嘤嘤嘤地哭了起来。
　　等他彻底冷静下来，就讲了一件直接动摇了两人三观的可怕事情。
　　“你说……那些史莱姆，其实根本就是同一只？”
　　“我们史莱姆一族数量极少，即便是鼎盛时期也没超过三十个。但我们生来强大，每一个个体都拥有独特的能力。我的那位老友皮皮卡，他的能力就是分裂。”

　　回想起来，那还是个会被其他史莱姆嘲笑的搞笑能力。只要皮皮卡被夸奖了，他就会不受控制地分裂出一个自己的复制体。只是这个复制体只能保留他的一半力量与记忆，且只能存活十天。但这个分裂体也继承了他的这个能力，可以继续分裂下去。
　　“那要是一直分裂下去的话，岂不是就……”脑子灵活的海伦立刻就发现了其中的关键。
　　第一次分裂，分裂体记得1/2的事。
　　第二次分裂，只记得1/4。
　　依次类推——
　　那么第N次分裂，能够记得的，就是1/2的N次方。
　　“对，只要分裂的次数足够多，记忆再不断地一分为二，那么最后留下的，就会是连自己是谁、从哪里来都搞不清楚的分裂体。”
　　啪啪子终于听明白了：“……也就是我们现在见到的史莱姆。”
　　“两千年的时光啊，他们到底分裂过多少次，连他们自己都已经忘了吧。”
　　空气一时间有点过于沉重。
　　海伦摸了摸灰团子，安慰道：“但就算过了这么久，我相信那位皮皮卡肯定还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活着，也肯定没有忘记你。”
　　“嗯，放心，既然他还活着，我就一定会负起责任把他找回来的。”
　　啪啪子拍了拍胸口，当场给了个保证书。

　　“话说，你刚叫我公主殿下，那你是知道我的事了喽？那你快告诉我，我原本的名字是什么？你可别说你不知道或者你忘了啊！”这可是她千里迢迢找到这里来的一个重要原因！
　　灰团子重新变回圆嘟嘟的一团，郑重其事地开口：
　　“过去的事我忘记了太多，但唯独这个绝对不会忘记。公主殿下，族长大人为您取名为——星河。”
　　【你看，这条由星光组成的银河，多么壮丽，亘古至今从未改变。星河，我将这个名字赋予你，相信它一定会在这黑暗之中指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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