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莱姆的忧郁

　　苏安谷，位于大陆南部，靠近莫尔泽大森林的群山之中。
　　这里四季如春，温暖湿润，谷内绿草茵茵，流水潺潺，吸引了许多小动物驻留生活。而不知何时生于中心的那株巨木，某一日突然结出了一颗果实。
　　果实悬于树顶，不断长大。终于，外壳裂开，掉出了一个介于液体与固体之间的甜糊糊的生物。
　　这就是史莱姆。
　　那棵巨木就被史莱姆一族称之为母亲树。

　　“你是说？我们其实是树上结出来的？”对于这个冲击性的事实，啪啪子目瞪口呆。
　　“史莱姆原来不是动物而是植物吗？”思维比较活跃的海伦第一时间就跑到世界的另一边去了。
　　“当然不是。”路基塔无语得整个球都方了，“按你这逻辑，那精灵不就是鱼了吗？他们可是从泉水里生出来的。”
　　“精灵是真的存在的吗？”
　　海伦激动了！精灵，是精灵啊！
　　“当然。怎么，他们现在没啦？”虽然是提问，但灰团子似乎对这个现状并不意外。他晃了晃身子，吐槽了起来：“我就说嘛，那帮子伤春悲秋的家伙，对着个落花都能哭上三天，活成那样能一直不灭族才是奇迹呢。”
　　“呃，是、是这样吗……？”这算什么，幻想破灭？
　　“啊，跑题了跑题了，我继续说我们一族的事啊。”

　　第一只史莱姆出生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母亲树就再也没有结过果。他一个人孤独地在外流浪，因为不定型的关系，他没有性别，甚至可以化形成各个种族的模样。后来他跟其他种族的人相爱了，带着那个人一起回到了苏安谷。
　　一年之后，母亲树终于再结出了新的果子。新生的史莱姆有着上代史莱姆和他恋人的共同特征，由完全的不定型变成了只能幻形为那人的种族。而初代史莱姆的恋人，正是一个人类。
　　“所以我可以变成人类？”
　　“确切地说，所有史莱姆都可以变成人型。”
　　就这样，谷中史莱姆的数量也慢慢开始变多，但总数一直没有超过三十，这大概是母亲树的性质决定的。它的营养，似乎只够孕育这么多史莱姆，再多它就做不到了。

　　“但有一天，从母亲树上成熟掉落的果子，外壳却没有裂开。那正是族长大人等待许久的孩子，也就是您，公主殿下。”
　　啪啪子认真脑补了一下：菲安娜家后院那棵椰子树又高又大，结出的椰子要使好大劲才能砸开。苏安谷里的那棵巨木比她见过的所有的树都要大，说不定结出史莱姆的果子壳特别特别厚，然后她当时还没出生，劲又很小，所以——
　　“……我卡住了？”
　　路基塔闻言一哽，似乎是被口水呛住，明明没有在台子上还是咳了好半天。
　　“不、当然不是，您真是太会说笑了。”
　　啪啪子满意地笑了，也是，一卡卡住两千年什么的听起来也太逊了点。
　　“您似乎得了什么奇怪的病症，掉下来之后一直没有动静，连生命迹象都没有。族长大人曾经想把您接回母亲树上，但是没有成功。最后只能将您绑在树上，每天陪在您身边，跟您讲话，希望有一天您能自己醒来。”
　　“绑……？”
　　难道她梦里听到那个温柔可亲的声音时，自己是被绑在树上的吗？
　　那句【星河，我将这个名字赋予你，相信它一定会在这黑暗之中指引你】是在对着树上绑着的一颗果子说的吗？
　　这是什么奇怪的play啊？

　　只是还没等到她醒来，那一天突然来临了。
　　那一天，外出参加什么庆典的族长大人再也没有回来，跟随她一起出谷的其他人也全都失去了音讯。当时独自留在谷中的史莱姆，只有刚刚出生不到一个月的路基塔，他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是当时正在谷中做客的人类朋友感受到了危机，不仅带走了星河的果实，还建议他启动苏安谷的终极防御系统。
　　这个系统一经启动，苏安谷将彻底脱离主物质界，进入半位面。
　　从那天起，苏安谷分为了两层。原本的草地和河谷永久沐浴阳光，成为了外敌入侵时的第一道防线。而其上原本的所有建筑、包括史莱姆一族的母亲树都转移到永夜的那一面，成为了外人绝对不可侵入的堡垒。
　　而开启这个防御系统的代价，就是他成为系统的控制中枢，永远不能离开高塔顶上的总控室。一旦离开，这个防御系统就将彻底停摆。
　　那些关于史莱姆的历史还有各种各样的事，都是他在之后漫长的两千年时光里慢慢阅读存留在主控室的资料才知道的。就这样，一个按人类年龄来算只是个婴儿的史莱姆，放弃了自己与外界的一切联系，放弃了自由，放弃了可以活得很好的人生。
　　选择了坚守这一座冰冷的城池，两千年未曾放弃。

　　“唉，可惜时过境迁，再强大的能源储备也会告罄。”
　　不仅苏安谷的阳面接口重新与主物质位面对接，给了敌人入侵的可能性，最重要的是防卫力量的全线崩盘。
　　原本的阳面防线，里面布满了盔甲守卫的，数量多到可以正面应对一个军团的攻击。可现在支持它们活动的能量已经没了，阳面不过是个会影响人精神的幻境，里面发生的一切其实都是假的。而刚刚她们看到的铺天盖地的盔甲，也只不过是能源塔大门被外部打开时释放的幻觉，真正的盔甲守卫其实就只剩一个，还被啪啪子打碎了。
　　“要不是入侵者发生了内讧，他们打到这里来不过是时间问题。我知道殿下您觉得能源塔的防卫手段太粗糙又古老，但这已经是我能拿出的最后一点东西了。是我太没用，辜负了您的期待……”

　　路基塔，一只仅跟同族共同生活了不到一个月的史莱姆，一只对一族的了解全部都来源于冷冰冰的记载的史莱姆，特殊能力是绝对防御的没用史莱姆。他没有任何攻击手段，像是生来就只为了挨打一般的存在。却在能源彻底枯竭的情况下，为了阻止入侵者的进攻，选择燃烧自己的生命来为能源塔供能，就为了开启那个“古老、没排面、老土、丢人”的陷阱。
　　这个房间里唯一的石柱就是控制中枢，他只要待在上面，生命就会不断流逝，直到那个陷阱里的水彻底填满为止。
　　海伦惊讶地捂住了嘴：“所以你不是感冒——”
　　“已经够了，停下吧！”啪啪子将灰团子举到跟自己同样的高度，郑重其事地说，“我回来了，入侵者我会赶走的。还有，路基塔……”
　　“这两千年，辛苦你了，是我回来得太迟了。”

　　【你不会等太久的，我很快就会带着苏醒的星河来找你。】
　　人类少女留下这句话，就带着他唯一的同族消失了。
　　一走，就是两千年。
　　他在第一个百年时就发现了，这是个不能兑现的誓言，不能实现的约定。
　　那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坚持了这么久的呢？连路基塔自己也说不上来。
　　也许是为了那短暂的一个月得到的爱，也许是为了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未来。
　　不止一次地想过放弃，觉得一切努力都是白费，不想再自欺欺人了。
　　这个世界，早就只剩下他这个被遗忘在半位面的幽魂，他们一族已经灭了。
　　可看着那些没有温度的记载，脑海中仍旧能回想起那些朦胧又温暖的感情。
　　总是想着能不能劈开果子，一边又对着果子温言细语的奇怪族长。负责照顾刚出生的他，说话说着说着就突然打个嗝蹦出个分裂体的皮皮卡。待在壳里无声无息，不知道啥时候才能醒过来，每天都被族长拿来当做行为艺术展示品的星河。还有那位每次来玩都给他带许多新奇有趣玩具的人类少女——
　　到了这一刻，到了这奇迹出现的时刻，他突然就懂了。
　　“原来，我只想再见你们一面……”
　　早已年迈的史莱姆再也不用强装精神，变幻成各种各样奇怪的形状，再也不用假装自己毫无破绽，在终于归来的领袖面前，他就像是刚出生在这世上一样，放声大哭。

　　独属于黑暗山脉的星辰已经发生了变动，在神秘的遗迹掩盖之下，即便是同处于黑暗山脉的邻居，也无法窥探哪怕一丝一毫的信息。山民的大祭司整晚对着星辰，忧心他们原本就只有弹丸大小的生存之地，会彻底不复存在。
　　此时，远在迪安平原的旧都科尔辛，每天只考虑着怎么让自己的日子过得更开心的爱丽丝·拉韦尔奇，再一次推开了书房的大门。当然，她来这里从来都不是为了学习，而是来见一见她全世界独一份的收藏品。
　　“晚上好布莱克，我来看你了。”
　　瘦弱的男孩早在门轴转动的时候就从地毯上爬起来，等到主人的身姿完全出现在眼前时，他刚好完成将书合上，对着她行礼的全过程。
　　“晚上好，美丽的爱丽丝小姐。”
　　对于这个向来都很听话的奴隶，她毫不吝啬自己的满意。面庞精致的少女大方地应了声，坐到了男孩手边的沙发上，随口问了句：“今天在看什么？”
　　“在看《黑暗山脉珍奇动植物大全》，小姐。”

　　今天爱丽丝在出门前，像往常那样跟他抱怨了很多东西，其中就有关于教会准备进军黑暗山脉的事。所以他会想起来去看这本图鉴，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虽然他在想什么其实不是很重要，但爱丽丝觉得，让藏品觉得自己很重要，安安心心地待在这座博物馆里，是她这位收藏家应该做到的事，是自我修养的一部分。在这一点上，她跟那些粗鄙的，只知道炫耀却不知藏品价值跟保养有密切关系的收藏家可完全不同。
　　她甚至愿意跟藏品交谈，保持良好的主从关系。

　　“黑暗山脉啊，都有些什么？”
　　男孩闻言眼前一亮，他重新打开书本，翻了几页后，将书转了个方向，亮给爱丽丝看。
　　“您看这里，传闻中只生长在黑暗山脉的奇花——晶璃花。据说它除了根系以外，长在地面以上的部分全部都是透明的。透明的茎叶，透明的花瓣，在阳光下就像水晶一样，能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他又翻了几页，继续兴致勃勃地介绍：
　　“还有这个，书里说黑暗山脉里生活着一种独特的动物，它们的外貌跟外面的动物一样，但毛皮却是全黑的，也更具有攻击性。不过这个只是传言，没人亲眼见过。”
　　“还有还有……”
　　小男孩滔滔不绝地介绍起书里的东西，可唯一的听众除了最开始的那朵花以外，再也没有关注过书页的内容，而是毫不掩饰地看向了男孩的黑发，痴迷地注视起来。男孩像是完全没有发现她的举动一样，一直说到口干舌燥，才意犹未尽地合上了图鉴。

　　“爱丽丝小姐，就寝的时间到了。”
　　门外，尽职尽责的管家轻轻地扣响了房门，提醒主人已经在书房花费了太多的时间。
　　爱丽丝如同惊醒一般眨了下眼，语气真挚地表达了男孩给自己介绍风物，自己的感谢之情，便起身离开了。
　　房门关闭的声音响起，男孩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也淡了下去。他将手里那本已经拿了整整一天的图鉴塞回了书柜，脱力般地倒向地毯，放松紧张的神经。

　　几个小时后，灯火辉煌的旧都结束了一场场社交宴会，一辆辆马车消失在街角，整座城市重归宁静。一只小小的麻雀敲开了西侧一扇小小的窗户，蹦了进去。
　　“爱丽丝·拉韦尔奇与大公发生争执，连夜安排了手下的神选者前往戈尔贡领。”
　　短短的一行字代表了他准备了好几天的谋划终于得以实施，布莱克将纸条烧尽，等着残存的灰尘被风带走，彻底消灭痕迹。
　　他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么一点点。他用尽全力能够够到的，也只有这么一点点的世界。
　　麻雀啄了啄单薄的羽翼，张开双翅飞向了夜空。无垠的天宇繁星点点，是那么浩大又神秘。可属于他的世界——
　　就只有这个狭小的书房。
　　而爱丽丝，就是外界向他不小心裂开的一角。
　　他必须小心谨慎，步步为营，既扯着这小小的一角，不断地撕裂，又不能被外界察觉。
　　这个狭小的书房，就是他的战场。
　　到底什么时候，他才能自由自在地在阳光下奔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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