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莱姆的忧郁

　　位于赫加帝国中部的迪安平原是整个帝国最富庶的地方，赫加人的母亲河圣奥兰河蜿蜒而过，两岸鸟语花香，田地肥沃，哺育了一代又一代辛勤耕种的赫加人。
　　沿着美丽的圣奥兰河向东，旧都科尔辛就如同一颗明珠般坐落于此。这座原属于皇室的城池据说修建于一千多年前，城堡外壁几乎都由霜辉石构建而成。这种石头在日光下洁白无瑕，月光下也能散发出淡淡的美丽银光。
　　科尔辛，就是永不坠落的光芒。
　　曾经的建造者们为它赋予了最美好的祝福，可如今，它却成了动荡与硝烟最好的诠释。

　　远远看去，原本美丽的白墙上像是用画笔毫无章法地涂上了些奇奇怪怪的颜色，色泽混乱而怪异。那是霜辉石吸收其他魔法元素的轰击形成的色相浑浊，这种浑浊一旦形成就不可逆转，成了刻印在这座城池上的历史，除非全部推倒重建，否则历经再多风雨也无法洗刷干净。
　　这是三百年前那场席卷整个大陆的战争留下的痕迹，也是科尔辛从帝国最耀眼的珍珠成为敌国口中笑话的证明。那场战争结束后，皇室放弃了科尔辛，将王都东迁至了斯蒂尔罗加。而接手这里的，是统辖整个南境的大公爵欧耐特·拉韦尔奇。他本人就同这座诡异压抑的城堡一样，阴晴不定。
　　此时，这位日理万机的公爵大人，正站在窗边摆弄一株怒放的百合花。
　　这是他妹妹最爱的花。

　　“公爵大人……”传令兵敲门而入，在书桌前低下了头。
　　“她怎么说？”欧耐特松开拨弄花瓣的手，看向窗外静静流淌的圣奥兰河。
　　“菲安娜大人说、说……”他抖了好多下，仍旧没能完整地把那段简单的话复述成功。
　　欧耐特公爵转过身，锐利如鹰的眼刀阴恻恻地射过来，吓得传令兵浑身一抖，跪了下去。
　　“说什么？”
　　“大人说她早就跟拉韦尔奇家没有任何关系了，让您哪儿凉快……呃咳咳，让您不要再派人去找她。然后，然后——”说着，他双手高举起一个包裹，“这是菲安娜大人给小姐的礼物。”
　　沉默，让人难以承受的沉默伴随着威压在书房里蔓延开来。传令兵保持着高举双手的姿势僵硬地定在原地，豆大的汗珠沿着头盔的边缘滴落，在他心惊胆战地注视下，濡湿了昂贵的地毯。
　　“行了，我知道了。东西放下，你出去吧。”
　　他轻手轻脚地将手里的盒子放下，如蒙大赦地行礼，离开了书房。
　　欧耐特公爵对着那寒酸的盒子嗤之以鼻，被冒犯的不悦溢于言表。转身，一把将刚刚还怜爱有加的百合花抓住，捏了个粉碎。
　　“哼，翅膀硬了，胆子也越来越大了。”
　　他掏出手绢擦干净沾上花汁的掌心，坐回桌前，书桌的正中还摆着那份刚刚送达的里松城的简报。其内容的滑稽程度，甚至再一次让他产生了底层贵族脑子里都是浆糊的错觉。
　　呵，也许不都是错觉。
　　不过这归根结底是教会的事，他只要看笑话就行了。想到这里，刚刚还满脸阴云的公爵大人心情好了不少连带着对那个他看不上的普通盒子也觉得顺眼了不少。
　　半晌，铃声响起，门外候着的侍从推门而入。
　　“把那个盒子送去给爱丽丝。”
　　“是的，公爵大人。”

　　这个不起眼的盒子几经转手，最后没有送到爱丽丝·拉韦尔奇所在的塔楼，反而通过城堡的侧门，送到了科尔辛城东侧一个普通的宅院。这是欧耐特为自己的爱女——南境珍珠爱丽丝·拉韦尔奇买下的12岁生辰礼。除了接受课程和参加舞会以外，大部分时间这位南境最著名的贵族小姐就在这里渡过她无聊的人生。
　　此时这座宅院西侧的书房里，一个清亮的声音在房间里回响着。
　　“……从此以后，王子和公主就过上了幸福的生活。”
　　一头黑发，穿着破旧粗布的小男孩跪在地上，将手里的绘本合上了。而在一旁的沙发上，一位有着天使脸孔的棕发少女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扇子，丝毫没有意识到他说了什么。直到半天没有声音传来，从将眼神从那头黑发上移开，疑惑地问：
　　“怎么不读了？”
　　“这一本也读完了，小姐。”
　　男孩保持着跪姿，没有抬头，只是将绘本轻轻放在一旁的地毯上。
　　“是吗？时间过得真快。”她不满地撇了撇嘴，这不符合贵族教养的一幕发生在她的身上，仿佛产生了特别的化学反应一样，反而让她那张美丽的脸庞更加生动，充满灵气。
　　而这动人心魄的魅力，低着头的男孩却根本没有机会欣赏。
　　“太阳偏西了。”少女抬手拍了拍身边的另一个沙发，“你坐这里来。”
　　“是。”
　　他抬起头来，阳光抹去了刘海在他脸上投下的阴影，那丑陋又充满侮辱意味的刺青就这样轻易地暴露在了少女眼前。她见此也只是有意无意地挑了挑眉头，在她看来，自己没有因为男孩的丑陋冲撞主人而责罚他，就已经是非常仁慈的举动了。
　　毕竟，他只是一名奴隶，是被她买下来的，属于她的货物。

　　男孩应少女的要求在她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在少女看不见的角度，眼底的厌恶一闪而过。身体却十分识时务地背对着她，面对窗外而坐。午后刺目的阳光大喇喇地灼烧着他的眼睛，他却倔强地不肯闭上，就仿佛这是他唯一可以反抗命运的方式。
　　书房里再一次安静了下来。
　　“你的黑发，真是太漂亮了……”
　　少女不再下命令，只是单纯痴迷地看着男孩那头漂亮的黑色头发。时不时地还会伸手触碰几下，感受它柔软顺滑的质感。可下一秒，手指停下——
　　发丝打了结，卡住了。

　　少女腾地一下就蹦了起来，手里的扇子狠狠地往地上一砸。
　　“今天是谁给你洗的头？！”
　　男孩僵硬着坐在那里，没有主人的命令，他连站起来的权利都没有。
　　“是、是罗利……”
　　“罗利？”少女脸上顿时堆积起了层层阴云，扭曲了那张美丽无双的容颜，“那个该死的下仆，谁给他的权利碰你的头发？！”
　　“对不起，小姐，都是我的错！请您责罚！”男孩惶恐地跪下，就像一个在主人发怒时察觉气氛的专业侍从。
　　“哦，不关你的事，布莱克，你不用这样。”少女立刻扶起了他，然后第一时间查看他的头发有没有沾到灰尘。对此，男孩早已习惯，内心甚至不会因此产生一丝一毫的波动。
　　“你放心，我等下就让人把罗利那个家伙拖出去绞死，不会让你受一点委屈的。”
　　男孩半垂着眼睑，按着少女的心意说：“谢谢您为我费心。”

　　就在此时，侍从捧着盒子敲响了书房的大门。说明来意后，少女——爱丽丝·拉韦尔奇嫌弃地接过来，打开一看，竟然只是一片金色的枫叶。
　　南境的贵族皆知，被誉为珍珠的这位爱丽丝小姐对新奇有趣的事物抱有比一般人要更浓厚的兴趣和执念，所以一旦发现了什么好东西都会第一时间送到她面前。但是，因为小小年纪就见多识广，想要博她一笑比登天还难。
　　这么郑重其事送来的盒子，本以为会收到什么新玩意儿的她当场就把它砸了稀烂。
　　“哼，不愧是野女人的种，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一点品位，以为这种骗小孩的玩意儿就能让我满意了吗？哼！”
　　撒气撒够了，爱丽丝重新整理了衣裙，将温和的面具重新挂到脸上后，打开了书房的大门。
　　“啊对了，维奥拉书行又进了新书，明天会让人给你送来的。布莱克，要乖哦，只要你好好保护你的头发，我什么都可以答应你。所以像今天这样的事——”
　　她停了下，用最灿烂的笑容送来了最冰冷的刀刃。
　　“——我不希望再次发生。”

　　她走后，又来了几个侍女将凌乱的书房打扫一通。而名为布莱克的男孩始终如一座雕像一样站在书架边，看着她们来来去去，安静地像一团空气。等到房间再次安静下来，他走到窗边，推开了这只能半开的窗。
　　一只普通的麻雀飞了过来，停在了窗棱上。
　　男孩伸手摸了摸麻雀的头，从他的脚上取下了一个纸条，然后目送它远去。
　　“史莱姆？巨大的？”
　　将纸条烧毁之后，男孩走到书架边，抽出了那本《魔物图鉴大全》，翻到第一页。上面所写的关于史莱姆的内容跟他记忆中毫无二致，但这份记载却跟刚刚收到的消息南辕北辙。
　　“哎～会是什么样的魔物呢……”
　　一直古井无波的眼神，终于流露出了属于这个年纪的好奇。

　　就在侍从捧着这个不起眼的盒子前往爱丽丝·拉韦尔奇所在的宅院时，与城堡相距不到100米的科尔辛大教堂里，也有一位行色匆匆的祭司推开了会议室的大门。
　　在这象征着教廷威严的圆桌边，围坐着整个南方教廷的最高领导者，似乎在讨论什么重要的议题。会议被他的突然闯入打断，数道不满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令他背脊发寒。只有圆桌另一端唯一一位毛发花白的红衣主教，笑容可掬地看向他。
　　“有什么事吗，我的孩子。”
　　“托马斯枢机主教大人，各位主教大人，里松领发来了紧急联络。”
　　“嗯，拿过来吧。”
　　说着，它将传讯水晶送到了老人的面前，而后十分恭敬地退了出去。在他不断感慨托马斯大人的仁慈宽厚时，并不知道此时的会议室，已经因为他送去的情报引发了激烈的争执。

　　“圣域结界被一只魔物打破了？还是一只史莱姆？开什么玩笑！”
　　“就是，编故事也要编得像一点。史莱姆是什么玩意儿？当我们都是傻的吗？！”
　　“你们看看他的形容，像山一样高的怪物，突然出现在城中，打破结界后又突然消失？这要是真的魔物攻城，还是能打破圣域结界的魔物，他们还能活着在这里编造这种拙劣的谎言吗？”
　　“枢机主教大人，我要求立刻对里松主教的渎神行为致以最严厉的惩罚！”
　　……

　　在座的众位大主教不留情面地将这份传讯批了个一无是处，话里话外不外乎是里松领的主教玩忽职守，自己弄坏了女神像导致结界破碎，还杜撰了个莫须有的魔物攻城出来。目的嘛，当然是为了逃避责罚了。
　　能够做上这种位置的都是人精，这种把戏他们见得多了，甚至不少人都自己玩过。比如为了政绩，虚构出一个躲藏在密林深处的魔物部落抢劫商旅的罪名，然后亲自率领一队骑士前往剿灭，并以此作为升迁资本的马克多大主教。
　　——哦，就是现在骂得最大声的那位。
　　想必对于深谙此道的他来说，这漏洞百出的“魔物攻城”故事实在是不忍直视，担心这件事一旦传出去，会让低阶主教们认为他们这些大主教有失水准，德不配位。至于里松大主教其实是他竞选下一任南方教廷红衣主教的有力竞争者这件事，清正廉洁的马克多大主教表示，在这种涉及到女神威严的场合，自己绝对不会公私不分的。

　　可惜，这一点小心思，不光是在座所有的大主教都心知肚明，连即将退休（升迁）的托马斯枢机主教也笑吟吟地看在眼里。
　　“好了好了，不过是一件小事。”
　　这位人精中的人精将传讯水晶随手放在了一边，用行动告诉在场的所有人，他不打算对这件事太过追究，让他们也别想着落井下石了。
　　“我们还是继续刚才的话题吧，各位请记住，女神在注视着我们……”
　　大主教们闻言纷纷站起身来，眼神坚定而虔诚地单手抚胸，朝着神像的方式行礼。
　　“一切为了女神的荣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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