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怀孕了——男女颠倒的平行世界

　　肚子太大了，以至于她一抬头，前面的视野都被肚子遮盖住了。
　　医生是个留着络腮胡子，同时又画着浓妆的男人。他的白大褂没有扣扣子，露出里面的皮质短裙。
　　护士也是男的。有的是光头，穿着长长的皮靴和丝袜；有的留两条长长的麻花辫，穿花长裤；还有的穿着比基尼，脚蹬十几厘米的细高跟鞋，胸前山岭起伏，裆下也鼓鼓囊囊。
　　宁人看着这幅妖魔般的景象，想大声尖叫，但却一丝力气也没有，徒然张大嘴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
　　那个络腮胡子的医生蹲在产床下方注视着她的产道，用尖细的嗓音要她用力。
　　疼痛袭来，她觉得腰部以下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变得胀大，它们想把她的每一寸肌肉和皮肤都撑开，把她爆破为一片片，但她既没办法呼喊，也不能动弹一丝一毫，她的手腕脚腕全部都被皮带绑得死死的。
　　就在周宁人祈祷着希望自己马上死去，结束这痛苦的时候，她觉得有东西从她的身体里出来了。
　　她断了的呼吸又重新继续，使她得以从变小了的肚子上方看过去，寻找那个脱离母体的新生命。
　　医生高兴地把孩子托起来。
　　在一片血污的包裹之中，她看到她的孩子，生着浓密的黑发和浓密的胡子，露出尖尖的牙齿冲她笑。
　　周宁人尖叫一声坐起来。
　　她喘着粗气，满头都是冷汗。
　　当看到熟悉的卧室和透过窗帘的青色天光周宁人明白过来刚才不过是一场噩梦。
　　这一夜恶梦连连，梦里不是被银行卡压死，就是在一个尽是魑魅魍魉的医院中产下一个妖怪。
　　大床上，莫名睡在中间，刘思维睡在另一边。
　　女儿的胳膊搭在爸爸身上，两人睡得正香甜。
　　宁人都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一只手揉着酸疼的胳膊，一只手拿起手机。时间还早，她躺下，想再睡一会儿。
　　她习惯性地去抚摸自己的肚子。
　　头刚落到枕头上，宁人便弹簧似的跳起来。
　　她低头看小腹。
　　那里平坦结实，没有丝毫生育过的，或是正在怀孕的痕迹。
　　宁人恍然记起昨天发生的事。
　　她拍着昏昏沉沉的大脑从头到尾地回忆，却觉得记忆混乱不堪，根本就没办法把真实发生的事和昨夜的噩梦区分清楚。
　　她拉开衣柜门。
　　那里有一个穿衣镜。
　　朦胧的光线中，她看清了镜子里的女人。
　　女人的胸似乎比以前小些。肚子平平，决然不是怀孕的样子。
　　然后她屏住呼吸，看向刘思维。
　　丈夫脸朝上躺着，腰部以下盖着毯子，非常明显地，她看到了隆起。
　　宁人颓然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睡袍往身上套。
　　在入睡之前，她曾有一丝幻想：或许明天醒来就会发现一切又恢复正常，也许现在的经历不过是一场梦而已。
　　有东西从睡袍里抖落，掉到地上。
　　宁人捡起来，发现是女儿的那张银行卡。
　　她记起刘思维昨天在电话里的指责。
　　他说她两个月没去上班了，最近她们吃喝拉撒都是用的储蓄卡里的老底。
　　她是否该去上班？
　　这不是她一直以来所向往的吗？
　　每当她看着他穿戴得一丝不乱，提着钥匙串和公文包出门的时候，她便会幻想那是自己。
　　而现在，事情真的这样发生了，她却希望一切回归原来的状态。
　　周宁人走出卧室，轻轻带上门，习惯性地走进厨房，端起锅，接上水，打开炉灶。
　　继而她又把火关了，走进客厅，坐在沙发上，盯着那张卡发呆。
　　她每天的生活都是从炉灶打火发出的“滋滋”声开始的。
　　那声音在打开炉火的同时，也像打开了她大脑里清醒的开关，把清晨睡意朦胧的状态拨过去。
　　饭做好之后，她才去喊醒刘思维和莫名。
　　喊第一遍的时候，他们只是含糊应声，身体一动未动。
　　待她把早餐摆上桌，俩人才开始磨磨蹭蹭地起身，去厕所，坐到餐桌旁发呆。
　　从她有早孕反应开始，宁人便不想再做早餐，让刘思维做。
　　但刘思维每天早上并不踏进厨房门，而是睡到最后一分钟，然后拉着莫名下楼去早餐摊上吃。
　　到了傍晚，宁人的恶心感没那么严重了，便从床上爬起来，做好晚饭，罩在锅里，再去接莫名回家。
　　结婚之前，周宁人是服装设计师，在一家女装工作室上班，每天画手稿，设计潮流女装。
　　到她怀孕的时候，老板正想把她调进内衣部。
　　内衣的利润高，部门待遇好，比她原来所在的岗位工资高出一倍。
　　老板是男性。内衣部的设计师也都是男的。大家都很希望她调过去，不光是因为性别单调，他们还开玩笑说，如果哪天模特不方便，她可以帮忙试穿，不必再去其他部门求爷爷告奶奶。
　　他们说这话的时候，眼光在宁人身上上下逡巡。
　　知道自己怀孕之后，宁人本想再瞒一阵子，至少瞒到肚子遮不住为止。
　　但到第五周，她便开始呕吐。
　　她的嗅觉味觉都开始变得极为敏感，连楼下草地上新割的青草都会让她反胃。
　　为了不影响自己的职业生涯，宁人把引起她反应的气味和味道统统记录下来，而且尽量戴上口罩。
　　但没过一周她就发现，她的呕吐缺乏规律，这种早孕反应并不像过敏那样，而是毫无套路可循，早上还让她吐出黄胆水的路边臭豆腐，晚上就有可能让她馋得要死要活。
　　所以，谨小慎微的周宁人没瞒过第十天，就被发现怀了孕。
　　发现的是她的同事赵梅初，他还是她的竞争者，死对头。
　　别的同事不见得没有察觉，但大家都保持中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
　　赵梅初则在办公室大呼小叫，说：“宁人怀孕了啊？喜事喜事，喜糖喜糖。”
　　“没听说过怀孕还要喜糖的。”宁人没好气地应着，看看恰好进来的老板的脸色。
　　“我就说嘛，结婚都三年了，不可能没有动静。真是恭喜恭喜。”赵梅初兴高采烈地说。
　　宁人在心里祝他永远找不到老婆，就是结了婚老婆也永远生不出孩子。
　　赵梅初与她一同入职，未婚，两人同为设计师助理，工资也一样。
　　那个月结束前，周宁人就辞职了，说是回家养胎。
　　老板和颜悦色、善解人意地安慰几句之后，便在辞职申请上签了字。
　　走后第二天，宁人就听同事说，赵梅初被调进了内衣部，参与下一季的设计方案。
　　若说错，谁也没有错。
　　刘思维和婆婆一直劝她辞职回家安心养胎。她爸妈则说应该再坚持一下，才刚怀孕就回家待着，这是要坐实了家庭主妇的角色。
　　但她实在吐得身心俱疲，还要在公司演戏，一有不适就急速往洗手间跑，更何况，这件事被公开之后，她的主管便频频暗示她辞职回家。
　　宁人她妈说，男人自然是希望老婆不上班的，这样他们作为全家唯一赚钱的人便可在家中一人独大。
　　她爸也说，谁不喜欢一回家就有热菜摆满餐桌，就有拖鞋摆在门口，吃完饭只管把碗筷一推，翘着二郎腿玩手机呢？
　　但即使有这些话，有网上那些对女人的告诫，她却还是做足了六年的主妇。
　　若要去上班，她就去原来那家公司。宁人翻着女儿的卡，心里想。
　　起码那里是熟悉的环境，老板，同事也大都是熟悉的，作为她的新起点来说，不至于太难。
　　想到这里，她忽然兴奋起来。
　　能像六年前那样，作为一个职业女性，拥有自由的人生，听起来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
　　除了重新拥有对物质的掌控，对社交权利的掌控，对人生价值的掌控，还能让她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这被耗费的六年光阴从未存在过，那就像是一条渔网，剪掉磨烂的一部分，把剩下的部分巧妙地连接起来，看起来仍是一条崭新的网。
　　周宁人腾地站起来，转身往卧室走。
　　她要去翻一身合适的装束出来。合适的衣服，合适的鞋子和包。
　　在卧室门口，刘思维也急急往外走，两人差点撞到头。
　　站定之后，刘思维向左走，周宁人也向左走。
　　他们发现这样还是都过不去，于是同时修正方向，刘思维向右走，周宁人也向右走。
　　再次撞车后，俩人同时“噗嗤”一声笑了，周宁人主动伸出手臂围抱住他。
　　刘思维附在她胸前，大肚子紧紧地贴着她。
　　本来他们身高就差不多，她现在发现，刘思维似乎还矮了那么一点点。
　　“你今天怎么起这么早？”他问她，“难不成要去上班了？”
　　他虽是调侃的语气，宁人却郑重地点头回答：“是。上班。”
　　在她看来，这就像是对自己的暗示，一种坚定的、毫不迟疑的暗示。
　　她绝不会再像前两年那样，仅仅是参加几次面试，被考官询问几个问题，就打了退堂鼓。
　　“去哪里上班？”刘思维抬起头来看着她。
　　“去……”周宁人一时哑然。
　　她哪里会知道这个世界里的自己是在哪里上班的，还有，根据刘思维的描述，她也许已经辞职了？
　　要不要把昨天一天所发生的事情都告诉他？
　　告诉他，她其实并不是他所以为的那个妻子，在她的世界里，她才是那个怀孕的人 ，所以她对此地、此时的状况一无所知。
　　“思维，我想……”宁人咬咬嘴唇开始诉说，她知道很难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但她需要倾诉，需要向人传达她的疑惑。毕竟除了他，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说话的人了。
　　刘思维却跑开了，她跑到衣柜那里打开门，拿出几样东西又跑回来，把她推出卧室，牵着她走到客厅，把手里的东西举起来给他看。
　　那是一只设计简单的黑色公文包和一套西装。
　　这只包，周宁人太熟悉了。
　　即使右下角没有印着“万有引力”四个小字，她也认得。
　　“万有引力”便是她怀孕前上班的那家服装公司。
　　她辞职之后，就把这个包塞进了柜子最里边，和一些过时的裙子，以及莫名穿小的衣服鞋子堆在一起。
　　几个月前她独自在家时心血来潮，曾翻箱倒柜地找过它，但没找到。
　　这只包是周宁人到万有引力正式上班后创作的第一件作品。它在几十张设计稿中脱颖而出，生产出来之后，作为公司二十周年庆的员工福利之一发给大家，周宁人拿到的是纯手工版的，由公司最老的样品师傅一针一线地缝制出来。
　　刘思维冲她笑着，小心翼翼地把东西都搭在沙发上，转身进了厨房。
　　不一会儿，从厨房门缝里飘出香气四溢的黑米粥和腌黄瓜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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