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旧事

　　我想，我是第一次那么期盼着开学。

　　家里越来越呆不下去，气氛已经发展到只要爸爸和秀阿姨在一起，那里就变成了可怕的修罗场。外面的天气再热，都热不过他们之间的火气。我真的好怀疑，当初好到可以谈婚论嫁的两个人，为什么现在天天都跟仇人似的，谁也不肯让步。他们不是打算过一辈子的吗，难道只是说着玩玩而已？

　　八月末，开学了，随着初二年级的开始，秀阿姨回了一趟老家，是我从来没有去过的云南。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告诉爸爸的，反正他们又吵架了，秀阿姨一气之下提着包就走了，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也没有说。

　　在秀阿姨离开的日子，家里也并不平静。

　　我这次是真的不敢没心没肺了，在家里我密切注意着爸爸的动静，有空的时候就和他多聊聊秀阿姨，哀求着他们不要吵架，好好过日子。有时爸爸会看着我，突然冒出一句，“你管好自己，大人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

　　我听了简直五味杂陈，如果你真的觉得不好，那就不应该吵架。为什么为人父母，总是可以这么轻易。为什么轻飘飘的一句“大人的事小孩别多管”，就可以推掉所有的责任。

　　他们这样，和当初的爸爸和妈妈有什么区别！

　　十月一号之后，假期的余韵还没过去，校长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在周一的升国旗仪式上，竟然宣布今后初二初三年级都要开始上晚自习。第一是因为初三生要中考，马虎不得；第二是为了初二升初三，也要补习。但也顾念着我们还小，晚自习的时间只到八点。

　　这个决定刚一出来，就惹的我们哀嚎连连，不少人都在底下暗骂着校长。我也特别不能理解，从前我看钟晏是念了高中才开始晚自习的，什么时候轮到初二也要了？

　　总之这提前开始的晚自习，在我们学生当中是骂声一片，哪怕是学习不错的三好生，对这个决定也是大皱眉头。恐怕只有少数人会为此高兴，而我就属于这少数人当中的一个。非常难得的，我对学校有了这么浓厚的兴趣，因为有了晚自习，我就可以名正言顺的不回家，而回家后，也不用面对清醒的爸爸。

　　人总是会以自己意想不到的方式成长，也包括接受曾经厌恶的过去。

　　很快就十一月了，姐姐没有回来，秀阿姨也不见踪影，家里的电话逐渐减少，家里少了秀阿姨的东西，乍然之下，竟也像什么都没有少过似的。我都开始怀疑，秀阿姨和姐姐，是不是只是我迷蒙间突然做的一个美梦，她们真的有出现过吗？

　　也对啊，除了钟晏，无论是何梓铱，还是秀阿姨，还是姐姐，她们都太像我在困苦之中中给自己造出的梦境。因为太美好，所以不真实。仿佛消失才是理所当然，强留之下只会带来破碎。

　　我带着这种不真切的想法一直混到了寒冬。在冷空气的袭击下，人也可以理所当然的变得懒怠。只要一下课，我就捧着杯热水颤颤的打哆嗦，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嘴边化成了白气。不止一个人在抱怨，“这么冷了还要上晚自习，有没有搞错。”

　　我抖着牙齿，不敢说到了冬天我更高兴。我一向秉持着“宁死冻死也不要热死”的理念，都是喜欢冬天多过夏天。在瑟瑟发抖的时候我就会想着夏天日头的毒辣，这样再冷的身体都会暖起来。人啊，多数靠想象来维持幸福。

　　十二月轰轰烈烈的到来，它带来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是真正的鹅毛大雪。雪片呼啦啦的落，只一节课的时间，天地万物都成了一片白色。那纯净的白，真的世界都干净了，独留雪花飘零。到下午第四节课结束，天色也迅速的暗了下来。不少同学都收拾好了书包，骂咧咧的，这种天就该让他们早回家，不会还要上晚自习吧！

　　大概校方也觉得这种天气还要上晚自习太不人道了，打了铃之后就大发慈悲的让我们回家。同学们一个个都欢快的大叫，背着书包就往外面冲。

　　我也加入我班的阵营，一跑起来，书包在背后一晃一晃的，砸的后背生疼。在快要跑出学校的时候，猛不防的有人在背后撞了我一下，我往前一冲，就差要跟大地来个亲密接触，又有人一把拽住了我的书包带，把我仰上拉了回来。

　　说实话我真不想感谢那个人，先撞了我，又拉了我，而且拉的两个臂膀生疼。我怒冲冲的回过头，结果一眼看到了老相识的脸。

　　只有我觉得空气中都是沉默的尴尬，反而周旭晨的表情很不屑，他就瞥了我一眼，硬生生丢下一句，“傻头傻脑”，就趾高气昂的走了。

　　大约是冷的，又大约是跑的。我在原地呆了有好几秒，才想起来冲他喊，“你说谁傻，我看你才是傻！”

　　周旭晨的背影连停都没停止，继续大步朝前走，仿佛我不存在一样。

　　刻薄人的话，从来都是先说的先赢。幸好，对于他时不时的找茬，我都已经习惯了。很快我也不放在心上，跟杨明娜道别之后，只搓着手往回家的方向走。

　　一入冬，天就黑的特别快，加上我又刻意的放慢脚步，直等到街上的路灯都亮起来，我也才走了一半路不到。

　　我并不是那么想回家的，一想到回去要面对冷清清的家和爸爸那张阴晴不定的脸我就有点发憷。我曾经那么的期盼长大，可现在又觉得大人的世界是那么复杂。而且，家庭所造成的痛苦，为什么又要小孩子来承担？无论是做大人还是做小孩，竟都逃不过情感的旋涡。

　　我慢腾腾的挪着步子，心里头直唉声叹气个不停。不知道这是第几天了，秀阿姨还没回来，好像连电话都少的可怜。我也不知道爸爸有没有尝试联系她，只怕他们俩的事，就要这样石沉大海下去。

　　我一面想一面走，街上只剩寥寥无几的几个行人，个个都裹着厚重的大冬衣，看上去好像都一模一样。隔着喷吐出来的热气，只隐隐看着在距离我家拐角的街角处站着一个人，即便穿着棉袄也看得那人身形单薄，站着一动不动的。等我走的近了，那个人竟朝我挥了挥手。

　　“安安。”她开口，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那熟悉的声调只让我有股流泪的冲动。

　　“阿姨。”我激动的叫她，迅速跑上前去，一把抓着她的袖子，“阿姨，我想死你了。”

　　在路灯的有限照明下，我看到秀阿姨浅浅吟笑的脸。几个月不见，她消瘦了许多，苍白了许多，本该明亮的眼睛却空洞黯淡，脸上还带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哀愁。不知道是因为姐姐的关系，还是和爸爸的争吵，可以让一个人变化的那么厉害。

　　我心里发酸，秀阿姨已经握住我的手，另外一只手在我头上抚了抚，“安安，阿姨要走了。以后你和你爸爸相处，要乖一点，别跟他吵架……”

　　后面的话我都没有听进去，只有那个“走”字落到了心里，我死死抓着秀阿姨的衣服，“为什么要走，阿姨你不要走，你要去哪里？”

　　我一连问了几个问题，秀阿姨一个都没有回答，她只是以一种安抚的姿态站在我的身边，握着我的手，“安安，我是真的把你当女儿看的。阿姨跟你在一起，很开心，也很愿意照顾你。只是，我和你爸爸没有缘分，我们走不到一起。现在阿姨要走了，你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等阿姨以后有能力了，再回来找你。”

　　我只知道摇头，甚至屏蔽秀阿姨所说的每一句话。这几个月来，我想念着她，无比期待着她能回来。现在终于把她盼回来了，得到的却是她又要离开的消息！

　　“阿姨，你不要走，你别走。”我眼泪婆娑的抓着她，却怎么也抓不住。属于秀阿姨的温度一点点的从我手上脱落，然后彻底离开。暗弱的路灯下，秀阿姨低着头，她也哽咽了，“安安，刚跟你说了要听话……你让阿姨好好的走……”

　　“我爸呢！”我不依不饶的拦在秀阿姨面前。我爸不是已经决定了要和秀阿姨领证吗，那怎么会让她走？好不容易等到秀阿姨回来，爸爸为什么不出来劝她？

　　可没想到，秀阿姨的脸色陡然就变了，变得难看至极。她咬着牙，恶狠狠的朝我家的方向看了一眼。但不过几秒，她又自嘲的笑了笑，“我掏心掏肺的对他，得来的就是这种结果。安安，你说，我对你爸爸好不好？”

　　我点头，秀阿姨自从进了我家，就一直把我和爸爸照顾的很好。尤其对我，真的跟姐姐都没有什么区别。我以前还总是担心着她会是其他人口中的“后妈”，但是秀阿姨的温柔善良彻底改变了我的想法，有她在我家，我很安心，也宽心。

　　秀阿姨擦了一下眼睛，“我对他这么好，他还嫌弃我，不要我，在外面找别人。安安你说，我才离开多久？”她叹气，“我是彻底寒了心了，我今天就走，以后他的事都跟我无关。”

　　我还回不过神，秀阿姨刚才说了什么？

　　我的悲伤被惊震占据，只知道呆呆的看着秀阿姨。而她最后给我一个苦涩的笑容，挣脱了我的手，拖着行李箱一路“骨碌碌”的离开。

　　那年冬天，一个重要的人又这样离开了我。而我甚至，连一场好好的告别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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