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旧事

　　然而当天下午，北大的招生老师也给钟晏打了电话，我在旁边听着他们列举的种种优势，竟然还有一条，北大食堂的伙食非常好。

　　钟阿姨很认真的拿出一本笔记本，一面写上“清华”，一面写上“北大”，凭着她的记忆把两大名校的各种优势一一列出。费心费力的比较了半天，过了一下午还是拿不定主意。

　　不过这次，她的难以抉择里其实表露的是无限欢喜。而钟晏很早就做了决定，他要去读清华建筑学院，而北大本科并没有专门的建筑设计专业。

　　他的坚持下一定已经做了足够的功课，钟阿姨见他决心已定，加上她也根本不了解学校那几十个专业到底是什么性质，当时也一把敲定了。“只要你考虑好，就是……千万别跟自己赌气。”

　　钟晏一心定在了建筑工程上，我有时候也猜，他是不是在跟钟叔叔较劲。

　　“妈，我也说了，我就任性那么一次。你放心吧，我是经过考虑的。”

　　钟阿姨顿时就红了眼眶，“晏晏，那件事，是我和你爸爸没有考虑周全，我们亏待你了。”

　　钟晏摇了摇头，还是不想深谈，“行了妈，我们还是等分数吧，我还不知道分数够不够这个专业。”

　　钟阿姨忙说是，又给他们老师打了电话，老师一开口就是祝贺钟晏考出了好成绩，又说省前十大概都已经接到了名校的招生电话。钟阿姨一听马上放宽了心，继续一边对比一边等着正式放榜。

　　终于等到了能查分那天，钟晏坐在沙发上紧绷着脸，钟阿姨手握话筒按着数字键，如临大敌，又在做深呼吸。

　　电话还没打完，就有人敲门。整个房间就我没事做，我赶忙屁颠颠的开了门，门外站着满脸喜色的钟叔叔。

　　“好啊，安安也在。”钟叔叔声音浑厚，一个跨步就走进了门，也不管钟晏冷脸相对，用力的拍着他的肩，“不错不错，考的好，我们家出了个状元。”

　　钟阿姨“啊”了一声，又惊又喜，“你是说……”

　　一等放榜，钟叔叔就托他在教育局的朋友打听过了，再三确定下，证实钟晏以高分坐稳了省理科状元，紧随的第二名还有三分之差。

　　钟阿姨握着电话，屏住呼吸又听了一遍，的确分毫不差。

　　前几天钟晏还在担心他的分数够不够的上那个专业，现在已经完全没有这个顾虑了。

　　清华招生办随后又来了一个电话，不过这次是直接打到钟阿姨手机上的。招生老师似乎已经知道北大联系过他们了，又给出了很多优厚条件。当听到钟晏想报考建筑系，就热心介绍了这个系别的前景，奖学金情况，以及他们的学校资源。听的钟阿姨都不知该怎么反应才好。

　　寒窗苦读十九载，考出一个高分，就能比别人提早获得一半的人生。

　　随后填志愿，钟晏毫不犹豫的选择了他期待已久的专业。我一直站在钟晏身边，耳边嗡嗡的响，只听到电视上漫天的在播，世界卫生组织宣布解除对北京的旅游禁令，表明中国内地抗击“非典”取得胜利。

　　兵荒马乱的这年，伴随着钟晏的成功，就这么结束了。

　　紧接着，我也该考试了。

　　考试的前一晚下了一场暴雨，一晚上只听到雨滴敲击窗户的声音，到了早上六点还淅淅沥沥的落个不停。天气是没那么热了，但是满地的水洼，路也不好走，等到了学校肯定已经一脚的水。

　　我最怕这样的天气，到了学校就只有狼狈。

　　我打着哈欠走出楼道，举着伞在书包里摸公交卡，刚下楼，就看到钟晏走到楼下，正在收伞。

　　“醒了。”钟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床，他看了我一眼，随手把早餐递给了我。袋子上沾了一层的水珠，但包子还是热的。

　　“今天要考多久？”

　　我不假思索，“就半天。”然后对他晃了晃公交卡，“我先走了。”

　　“一起走吧。”钟晏上来牵住我，想了想，把我的伞接过去，把他那把八角黑布伞递给我。

　　我愣愣的等着，钟晏已经背对着我蹲了下来，“背你去车站。”

　　我立刻趴上去，又费力的打开那把伞，八个角稳稳的罩在我俩的头顶。

　　钟晏踩着雨水，背着我走过安静的小区。下着雨，总是遛狗的那家人没影，路边卖鸡蛋饼和黑米糕的三轮车也没有来，只有一家小店铺还在冒蒸汽。雨水哗哗的变得有些大了，我一转伞柄，水珠掉了一串。

　　钟晏肩膀一动，是说：“撑好了。”

　　站牌那还是等满了人，钟晏放慢脚步，注视着行进的公车，忽地问我，“你还没学会骑自行车？”

　　我一想就怕了，马上急道：“我不学。”三轮车还差不多，可自行车只靠两个轮子平衡，想想都觉得好危险。

　　虽然公车又挤又颠，但好歹是不用我出力啊，也不会摔倒。

　　小丸子学自行车那两集就不知摔了多少次，一腿的伤口，疼的都不能碰水。

　　钟晏继续背着我，沉吟了一会儿又说：“总要学学，这样以后上学也方便。初中，高中，如果哪天公车晚点，你本来就起的晚……”

　　最后他总结道：“放了暑假我教你骑自行车。”

　　四周的水汽一点点的侵袭过来，视线里都是湿漉漉的雨滴垂直降落，马路对面的树叶绿的发亮，包子的味道还香喷喷的……我又困了，头一搭一耸，坚持道：“我不学。”

　　钟晏顿时有种无话可说的无奈，几秒后，猛地一颠身子，我的困意立马被驱散的一干二净，还差点从他身上滑下来。

　　“车来了。”钟晏马上把我放下来，又推着我第一个挤到公车上，“走好了。”

　　我一只脚刚踏上去，钟晏拍了一下我的肩，“安安，好好考。”

　　我气血双亏的点点头，上车后先凑到窗户边，看到钟晏对我摆手。

　　一分钟后，等人都上来了，公车重又开启。我贴着玻璃窗，漫天的雨丝飘落在窗上，氤氲的一片水汽朦朦。站牌里的人已经走的差不多了，只剩三三两两。钟晏站在最前面，笔挺的身姿像一株雪松。即便公车的速度飞快，他的影子好像还残留在玻璃上，一眨眼就能看到。

　　他怎么能到哪里都能这么惹眼呢！

　　考试顺利的结束在下午一点半，雨已经停了，听老师讲完期末总结之后，同学们个个热情高涨，蹦跳着踩起小水洼回家。

　　阵雨过去，天空已经放晴。熬了这么久，终于等到暑假了。

　　放学后我坐车准备先去张老师家一趟。等暑假开始了，那练习也要开始了。我想当着张老师的面再弹一次贝多芬变奏曲，这么久，我也不知道到底进步了没有。

　　等我不紧不慢的走到张老师家的时候，敲了好几下门，才等到有人来开门。

　　张老师手上端着桶装的泡面在吃，身上还穿着睡衣，头发也乱糟糟的，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安安来了，快进来。”

　　红烧牛肉面的味道浓郁，我随口一问，“老师怎么现在才吃饭？”

　　“没办法，要收拾东西，根本没时间吃饭。”

　　果然客厅的地板上摆着两个鼓囊囊的行李箱，旁边的沙发上还放着一堆没叠好的衣服，地下扔的全是衣服和各种摆件，乱的都没地下脚。

　　“老师你要出远门吗？”我心里其实在窃喜，去玩吧去玩吧，玩一个暑假，这样我就不用练琴了。

　　“小家伙，你傻笑什么。”张老师好像看穿了我的所想，爽快了笑了两下，然后说：“老师走了，以后不管你了。”

　　我仿佛没听清，“不是出远门吗？”

　　“是啊，就是去的太远，可能就不回来了。”

　　我心里咯噔咯噔，怎么又有一个人要走了。

　　张老师刺溜溜的吸着泡面，“我也不能总一个人留在这，房子已经联系好了，我要去大理呆一年。”她朝我眨眨眼，“不然，老师怎么会有更大的舞台。”

　　张老师总说，舞台是随着人生而变化的。要经过一场场的比赛，一次次的考试。无论成功还是失败，只有不断修行，舞台才会更大。

　　本来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只言片语，为什么到了现在，我就记得那么清楚呢！

　　张老师收拾了一半，发现我还是站在那不动，“别呆站着，今天刚考完吧。来，给老师弹个曲子，加点气氛。”

　　我揉揉眼睛，走过去抓住张老师的衣角，“老师，你别走行吗？”

　　张老师眯了眯眼，蹲下身拍了拍我的头顶，“不行啊，我家人也都走了，就我一个人在这，你说孤单不孤单。”

　　我嘴唇一哆嗦，差点喊出来。钟晏也要走了，留我一个人在这……

　　“你们都走了。”我喃喃神伤，一个不知归期，一个却是再也不回了。

　　张老师低着头默了一阵，对我说：“别傻站着，去给老师弹了个曲子，让我看看进步没有。”

　　也许这一刻才知道什么叫用音乐表达情绪，我曾经那么的排斥张老师逼我去比赛，跟现在一比，似乎都不重要了。

　　我放下书包，坐到琴凳上开始弹琴。张老师听了一半就站到我身边，给我翻谱子。

　　“安安，你现在练的不错，当然还是要勤练习。等以后换了新老师，就算他不催着你，也不能荒废。”

　　我心里闷的厉害，“老师我进步了吗？”

　　“不错，要是我在的话，明年还给你报名比赛。”

　　听到“比赛”两个字还是觉得有点慌，所以我根本不敢跟张老师保证，说我以后还是会去参加比赛。反正以后的舞台，就是我自己去走了。

　　“弹完赶紧回去吧，开课之前要换哪个老师，会有人联系你爸爸的。”

　　我说了声好，苦笑着想我这算不算如愿了。来的时候就想张老师不要管我，现在真的不管我了。

　　“老师，你什么时候走？”

　　“就这两天了，天气热，你也不用来送我了。”

　　张老师无论何时都是那么潇洒，想到以后真的都见不到她了，心里还是很难过。我的进步，很大一部分都是张老师督促出来的。

　　张老师呲溜溜的又吸了一口泡面，“你们这里冬天太冷了，我选了好久，决定还是去太阳多的地方呆着。安安，等你以后长大了，也要去一次大理。看看洱海，再去丽江。”

　　我闷声点着头，待曲落，合上钢琴，“老师你慢慢收拾，我先回去了。”

　　我闷头跨过地板上的那些零零碎碎，随意看了几眼，一叠堆放在箱子里的相框引起了我的注意。

　　我慢慢走过去，金属的相框有冷硬的质感，照片上的两个女人亲昵的靠在一起，伸手比着“V”字，后面的背景像是学校大门。两个人看着都有些眼熟，我仔细定了定神，其中一个就是张老师。

　　照片上的她脸还圆嘟嘟的，傻笑着有股稚气。旁边的人就腼腆些，身子后倾，头还半低着，像是在躲镜头。

　　我总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张老师也看到了，笑着问我，“那是我刚毕业的时候照的，一个是我，还有一个认得是谁不？”

　　我惊呼，“这个是，是余老师。”

　　瞬间，那个喜欢在头上盘素银簪子，温雅的抚着古琴的人又一次清晰起来。我还记得，余老师说过她是为了要提升自己，所以要去更远的地方。

　　“她现在可厉害了，加入了剧团，又拜了名师，在钻研古琴。”

　　“我记得。”余老师带我去拜访过高人，她要向高人看齐。

　　她们，她们认识？

　　心里汹涌着某种情绪，我却说不出来，张老师为我接口，“你余老师当时说啊，有个叫顾安安的小姑娘，挺有灵气。但是小小年纪心思却挺重，让我栽培栽培，千万别因为一点小事浪费了你这根苗子。”

　　“后来她辞职了，我一看，还真有个顾安安。”

　　有些事终于明白过来，难怪，难怪她会对我这么有这么多要求，这么的……负责。

　　“老师……”和张老师相处的片段都在清晰起来，她的确在我身上下了不少的功夫，曲子反复的练，去考级，去比赛，都是她在帮着我……

　　我曾经特别恨有罗老师这种人，但其实我已经遇到了好老师，还有两个。

　　“嗳嗳，你别哭啊！”张老师赶紧揉了揉我的脸，把我的五官都揉的变形了。然后她回到卧室，一会拿了一个琴盒出来，“我看你也挺喜欢小提琴的，来，这个给你当个纪念。”

　　琴盒里躺着一把棕红色的小提琴，弧线圆润，拉弓轻巧，好像琴弦都在熠熠发光。我伸手就想接，又呐呐，“老师，这是不是很贵。”

　　“不啊！”张老师很快摇头，“这就是一把练习琴，你拿着吧，不然我都没地方放了。”

　　我咽咽口水，还是欢天喜地的接了过去。

　　临走前，张老师说：“老师也给你弹个曲子，安安，记得，记得你余老师说过的，也记得我说过的。当你有这份才华时，就千万不要辜负。”

　　张老师就在那一地狼藉中坐了下来，抱着她的吉他，闲闲的拨了几个音，唱起一首我从未听过的，舒缓的小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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