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年旧事

　　高考紧锣密鼓的持续了三天，一道伸缩门阻隔了两段人海，门里面是奋笔疾书的高考生，门外都是翘首以盼的家长。

　　到了第三天下午，我和钟阿姨一起等在北郊高中的门外，混在那一堆家长之中，各有各的紧张。

　　感觉到钟阿姨握紧的手有些颤抖，我赶紧摇了摇胳膊，让自己看起来信心十足，“哥哥肯定能考好，他昨天就说了，一定能考上。”

　　“嗯。”钟阿姨含笑间还是看着校门，同她周围那些都在找人攀谈的家长相比之下显得格外平静。我又怀疑，是不是上次钟晏给她留下的阴影太深，现在只能以不变应万变。

　　不会，钟晏对待真正的大事是不会手软的。

　　我拿脚尖点着地，不时看看伸缩门。终于“叮铃铃”一阵铃声，简直响彻天空，顿时所有人都沸腾了。

　　“考完了考完了。”

　　“这就考完了，也不知道我家的考的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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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着铃声落下，气氛反而更紧张了。又过了几分钟，才有学生从里面出来，一没到家长堆里就被扯住问东问西。

　　对这压抑了三年的考生们来说，铃一响，简直就如笼中鸟一样全涌了出来，大嚷大叫的，庆祝这终于解放的一天。

　　众考生一露面，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个人高马大的大男生一出校门就哭了。伏在比他还矮半个头的母亲的肩上嚎啕着，“我这三年都白废了，我一辈子都完了……”

　　即便我知道高考的重要性，亲眼见到这一幕也是懵了。一辈子都完了？

　　是不是我的一辈子，也跟他一样，都栓在一张考卷上了？

　　完了，我成绩那么差，我的一辈子在考卷上又能得多少分？

　　我仰着脖子找钟晏，可惜受身高限制，再跳也跳不了多高。倒是钟阿姨很快挥了挥手，“晏晏，这里！”

　　钟晏拨开人群，满脸尴尬的走了过来，“妈，你能不能别这么叫我。”

　　在这么多同学家长面前被叫小名尤其不自在，钟阿姨也马上放低了声音，追问道：“感觉怎么样？”

　　钟晏春风满面，淡淡的笑起来，“还行。”

　　钟阿姨这下是真的松了口气，她一手握着我一手拉住钟晏，“走吧，快去吃饭。”

　　钟阿姨在医院做久了，加上一手的好厨艺，一直教育我和钟晏不要在外面吃餐馆。她总说外面的菜全是废油重盐，对我们的成长百害无利。偶尔几次吃肯德基，都得背着钟阿姨才行。

　　今天大约是真的高兴了，让钟阿姨把这套健康观也给弃了。她带着我和钟晏去了一家中餐馆，店开在市中心，新装修不久的样子。店里只有寥寥的几个人，服务员还站在角落小声的聊天。

　　钟阿姨开了个包厢，一坐下就把菜单给了钟晏，“想吃什么就点，今天妈妈请客。”

　　钟晏一口气点了六七个菜没停，等他一看我，我赶紧摆手，“够吃了。”看他放下菜单，又忍不住道：“我想喝椰汁。”

　　服务员写完菜单出去，钟阿姨一一往我们面前的杯子倒茶，嘴角始终带着笑，“晏晏，你这次考完，妈妈就放心了。”

　　刚说了一句，钟晏的手机就响了。他放下杯子就着屏幕看了一眼，没接，又用手边整包的餐巾纸把手机给盖上了。

　　铃声响了五六下才停，没过两秒，钟阿姨的手机又响了。

　　我随口一问，“谁啊，是不是我爸？”

　　钟阿姨的笑变得为难，见钟晏一直低着头，这才接下电话，温润的嗓音像琴键奏起的低音，很是动听。

　　“嗯，已经考完了，来吃饭了……他说发挥的不错，考个重点没问题……”

　　我想跟钟晏说说话，可他却好像被餐巾纸上的花纹迷了神，看的眼睛都不眨。我只好撑着下巴四处乱看，才一转眼，就看钟阿姨神情紧张，似在隐忍着什么。

　　“我怎么没有带孩子吃顿好的了，是不是只有你的钱才是钱。晏晏高考，你有关心过一点吗……”

　　我立刻坐直身体，我已经猜到打电话的人是谁了。

　　钟晏更是不耐烦的打断她，“要不要吃饭！”

　　他口气一沉，有点震人耳目。他的眉眼间甚是锋锐，尤其现在蹙眉肃容，充斥一股戾气，连着钟阿姨也说不出话来，转手就把电话给挂了。

　　还好没多久第一道菜端了上来，钟阿姨才有话说，“先吃饭吧。”她又转向我，“安安尝尝，有没有阿姨做的好吃？”

　　我忙不迭地的应下她的话题，也一劲的说话。搜肠刮肚的把平时在学校里的笑话都添油加醋的说出来，终于逗得他们都一笑。

　　“测试的时候真是吓死我了，试卷竟然是双面的，我做完单面就在那发呆，还奇怪怎么其他人要做这么久。然后我一翻过来，人都吓傻了，竟然还有一面。”

　　我一直起哄，眼里却有点酸。钟阿姨虽然不是花花世界的美人，但气质温良，和蔼慈眉，性情也极好。光是为着我爸那点恩情她就尽心尽力的照顾我到了现在，这么好的阿姨去哪里找。为什么，为什么钟叔叔要舍弃她去找别人！

　　一样是离了婚的，我的妈妈又在哪？

　　想起那唯一一次的见面，我只能大口的吃菜，用肉味把心里的那阵凉给盖过去。

　　菜刚上到一半，电话又来了。

　　钟阿姨去了包厢外接电话，过了几分钟，再回来时却是钟叔叔走在了前面。

　　钟晏顿时就坐直了背，眼中一瞬间闪出一种怨毒的光芒。

　　不知道钟叔叔是不是感觉到了，他脚下停了停，声音低沉，“不欢迎爸爸来？”

　　钟晏握着筷子，钟阿姨迅速打圆场，“他刚考完，是累着了。”

　　钟叔叔常年呆在外地，许久不见，他身上更有一种久经风浪的浑厚气势。他的衣服上简直找不出一个多余的褶皱，袖口整洁，裤管顺直，深色衬衣下的身形挺括。同样是上了年纪的男人，但一点也没有同龄人过高的发际线和啤酒肚。钟叔叔的个子很高，五官深刻立体，走起路来高视阔步，举手投足间尽是一种成功男人特有的老练和锐性。

　　钟叔叔以前就当过兵，退伍后才在家人的安排下结婚生子。我还记得很小的时候，似乎钟叔叔就经常不在家。像我爸他们追求的“国企”和“铁饭碗”，他一概不放在心上，而是去了远方做工程。寄回家的钱越多就越忙，去的地方也越来越远……

　　两封红包递了过来，我惊愕的抬头，钟叔叔发给我和钟晏一人一个，“去年我实在忙，连新年也错过了。来，不偏心，补给你们一人一个红包。”

　　那红包看着就好厚，我犹豫着不敢去接，钟晏更是无动于衷。钟叔叔的手顿在那里，有种不容置疑的口吻，“钟晏……”

　　“你包个这么大的，俩孩子肯定吓坏了。”钟阿姨帮我们接了过去，“我先帮他们存着。”

　　最后一道汤也端了上来，两个大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大多是钟叔叔问，她来答，话题也多绕着钟晏。半小时过去了，钟叔叔也不过喝了两口大麦茶，没动过筷子。

　　从他进来就一直沉默的钟晏开了口，“你跟谁吃过了？”

　　钟晏放下筷子，满脸的狠戾，“你带谁回来了！”

　　钟叔叔这次没有躲避他的目光，“越大越出息了，连句‘爸爸’也不叫。你这是在干什么，审犯人！”

　　钟晏猛然站了起来，带起的劲风袭的我一个颤栗。这父子俩都恶狠狠的盯着对方，互不退步。

　　钟晏跟他爸爸长的很像，无论是相貌还是脾性。对峙下，钟晏突然冷嘲一声，嘴唇刚动，就被钟阿姨喝道：“钟晏，坐好。”

　　我吓的连忙拉住钟晏的手，一扯再扯，把他扯回了座位。

　　这顿饭吃的很是艰难，临走时钟阿姨坚持要自己买单，又在收银台边平静分手，这两个共同经历过十数年爱恨纠葛的人最后竟无话可说。

　　我始终也没看清楚钟叔叔是怎么走的，然后钟阿姨笑着走过来，“你爸爸这两天不走，等你成绩出来了再说。”

　　钟叔叔肯定是不会再住家里了，他要住哪里，又带了谁，还是等成绩出来就立即签字？

　　高考完，钟晏提前放假，第一个礼拜我几乎见不到他的人，有时候甚至过了十二点他才回到家。钟阿姨难得的竟然不念叨了，她也知道这一年钟晏过的有多压抑，高考榨干了他的全部心神，所以最终只是多说了一句：注意安全。

　　钟晏疯了一个多星期，正好离放榜还有几天的时候，他家里的电话开始响个不停。

　　钟阿姨值完晚班，急的连头发也没好好梳，接过电话就一直点头，不住的说着“好好好”，放下电话后她更是喜不自胜，随后才说，刚才是清华招生办的电话。

　　钟晏坐在沙发上，缓缓的，缓缓的舒了口气。

　　我当场就跳起来了，抱着钟晏喊个不停，“我哥哥太厉害了！”

　　我爸从隔壁听到动静，跑过来称赞了半天，一回屋就给钟晏包了个红包，“有出息了，有出息了。”然后又说，“你一定要跟你哥多学学。”

　　我又哭又笑，活像是我考上了大学。钟晏终于考上了，钟晏也要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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