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薄

　　东林镇有城门。

　　每当戌时五刻暮鼓响起，城门都会准时关闭。城门一关，除非八百里加急，一概不开。

　　冷子涛几乎是踩着暮鼓进的城门。将近两丈的城门在他身后轰隆隆关闭，门锁一落，不到次日寅时五刻不会再开。

　　按照律法，暮鼓之后便是宵禁，闲逛的一旦被抓，挨板子都是轻的。

　　冷子涛热爱武侠文学，模糊有个宵禁的概念。见街上空荡荡没有人烟，心下就琢磨坏事儿，便拽着木板，径直往镇子上的客栈走去。

　　东林镇只有一家客栈，就在城门附近。平日里能来上十来个人住店就算多的，近三日却是一反常态，几乎爆满，就连杂物间都被打扫出来，以备不时之需。

　　冷子涛就十分好运的用上了。

　　“小哥，太不巧了，本店今日满客。倒是还有个杂物间儿，要不您两位受点儿委屈？赶明儿要是有空房，我这儿提前给您安排上，您看成吗？”店家笑的见眉不见眼，一看就是赚了个盆体满钵。

　　“行吧，”冷子涛拽拽麻绳，说实话他这模样没被赶出去他就够知足了，让他睡大堂他都乐意，“有被褥吗？”

　　“瞧您说的，除了地方窄点儿，其他物件儿都是一应俱全。咱家不做黑心生意。”店家把钥匙给他，“就在一楼左手边儿走廊尽头，地字三号房就是。”

　　“哦。”冷子涛接过钥匙，便要拖着木板过去。

　　“哟，您这还拖着一个呐？”店家一脸过意不去的搓搓手，“小楚？小楚啊！你快过来，帮客官拽拽物件儿！”

　　冷子涛心下琢磨自己哪有物件儿，低头一瞧就没脾气了：“店家，你管一活人叫物件儿？”

　　“呀，一口气儿的事儿，没差。”店家翘起手指，扭头又喊：“哎呀小楚，你麻利点儿啊！”

　　“别别别，不用了。”冷子涛连忙摆手，“我自己就成。真的真的。”

　　说完，生怕那个叫小楚的小二插手，他赶紧拽着麻绳往左边走廊走去。

　　“哟，那多对不住。您住好啊！”店家隔着老远还招呼他。

　　冷子涛可算是体验了一把被念叨的感觉，脚底下加快速度不说，头都不敢回的一摆手：“好好，您快忙！”

　　幸亏是住在一楼，不然这病号怎么挪动都是问题。冷子涛一边庆幸，一边拖着木板往走廊深处走。

　　现下入夜，走廊里为防火灾不燃烛火。好在左右房间都透着亮光，这才不至于摸黑瞎走。他挨个门牌瞧过去，终于在最里面找到了一个黑漆漆的小门，上面被人用毛笔写了个地字三号。

　　冷子涛打开门，把病患拖进来，尴尬地发现门板有一节竟然卡在了门口，另一头已经抵住了墙壁。

　　冷子涛没辙，只得跑回大堂，先是借了灯台火烛，又拜托店家叫了小二来帮忙，这才把病患妥善安置在床上。

　　说是床，看起来也就是几张桌子搭起来罩了块儿布，枕头摸起来也像是旧衣服缝制的。

　　冷子涛自己也得睡觉，便又托店家多加了个床，也就是又拿桌子拼了一张床出来。因为房间实在太小，这两张床只好紧紧挨在一起。就算如此，这房间的房门都要打不开了，只能说是勉强开了条缝供人侧身进出罢了。

　　烛台没地方摆，只好放在地上。冷子涛借着烛火又检查了一遍病患的身体情况，无奈的发现对方额头温度又提高了，就再去大堂，端了毛巾冷水回来，给病人敷额头降温。

　　敷了一会儿，猛然想起来自己都没吃晚饭，冷子涛把毛巾往水里一扔，长叹一口气：“也不知道给你贴的草药管不管用。祖宗，你早点儿醒过来吧，唉。”

　　嘟囔完，他就出门去大堂吃饭。

　　处理完个人需求，冷子涛换了盆冷水端进屋里，浸透毛巾后搭上病人额头，又顺手摸了把病人腋下的温度，被手头的温度吓了一跳：“坏了，高烧了。”

　　他掀开病人被子，解开病人衣服，用毛巾沾冷水擦拭降温，一边擦一边嘟囔：“兄弟，这儿一没退烧药二没抗生素，你福大命大的，自己再抗抗，退烧就没事儿了。”

　　因为屋里两张床贴墙并在一起，没办法，冷子涛只好把盆放在一侧，自己也跪坐在床上给病人擦身降温。正来来回回擦的起劲，门突然被推开一条缝，小二欢快的伸头进来：“客官，还用冷水不？”

　　“要。”冷子涛一抬头，就看到小二精彩纷呈的脸。

　　嘭，门被大力关上了，还震落了一点儿墙灰。

　　“得，清白没了。”冷子涛叹了口气，正准备继续伺候病人，一低头便对上一双黑漆漆的眼睛。

　　“……嗨。”冷子涛僵硬的抬起摁在病人身上的毛巾，打了个招呼。

　　对方眼神还是有些恍惚，一看就是烧得不太清醒。冷子涛便将毛巾重新浸了水，擦了把病人的脸，又继续擦擦胸口腋下，边擦边解释：“别误会，你发烧了，我在给你治病。没别的意思。”

　　那双眼珠就跟着冷子涛手里的毛巾转悠，因为发烧显得湿漉漉的，看起来似乎还有点儿委屈。

　　冷子涛又投了把毛巾，拧干水后抬手又要给病人擦脸，却见病人一侧头躲开，嘴巴一撇，竟是不乐意了。

　　冷子涛才不管这套，硬生生摁着病人侧脸擦完，继续顺着擦脖子、胸口、腋下还有腹股沟，好一顿蹂躏后才抬起头，看向依然迷迷糊糊的病人：“好点儿了没？”

　　病人抽抽鼻翼，有点儿懵懵地看了眼自己的胸口，又费劲的左右看了看。

　　“玉佩。”病患说道。

　　“啊？”冷子涛提起毛巾，“什么？”

　　“玉佩。”病人作势要抬胳膊。

　　“玉佩玉佩！我听见了！祖宗你别动！”冷子涛赶紧轻手轻脚摁住，“你不疼啊？”

　　病人眨眨眼睛想了想：“玉佩。”然后又想了想：“没了。”

　　最后这俩字说的简直委屈透了。

　　冷子涛咳嗦两声，继续装模作样浸毛巾。

　　“玉佩……”病人上下眼皮开始打架。

　　“行，找玉佩，给你找玉佩。你先别睡，喝口水你再——”冷子涛举起杯子，一扭头，病人已然又昏过去了。

　　冷子涛翻了个白眼儿，索性自己喝干了。

　　冷子涛一直挨到下半夜。确定病患体温回落到低烧范围后，他才迷迷糊糊靠着墙合了会儿眼。

　　也不清楚到底迷糊了多久，他突然听到有人在喊“走水了”。

　　模模糊糊睁开眼睛，走出房间，就看到不少人推开房门，站在门□□流。

　　“着火了？”冷子涛问隔壁房间的人。

　　“不是咱这客栈，听着好像是附近的一个医馆。”那人说完就回身关了房门。

　　冷子涛困得眼前冒星，一听不是客栈，便回房继续睡了。

　　次日清晨，院子里鸡一叫，少年就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他探头试试病人体温，欣慰地感到对方额头已经不再发烫。

　　起了床，洗了把脸，清清爽爽坐到大堂点了早饭，冷子涛撸起袖子吃了一会儿，就听到身后有人在谈论昨晚走水的事情。

　　“街南边儿的李氏医馆昨晚走水了。”

　　“烧着人没有啊？”

　　“嚯，可别提了，那几个腿脚利落的伙计全出来了，还有老李家宝贝闺女，也出来了。可怜那老两口，房子塌了都没出来。”

　　冷子涛搁下饭碗。李氏医馆，他听着耳熟。

　　“伙计没去救？”

　　“救？嘿，那几个伙计啊，听说跑出来后还抱着钱箱呢！就在火场外面，为了抢钱箱子还打了一架。李家闺女才十四岁，要跑回火场救爹娘，硬生生被邻居拦下来才捡了条命呢。”

　　“哎，这世道……”

　　冷子涛喝掉碗底的粥渣，把碗摞在一起以便小二清理。他默默起身，走到柜台结账，又买了几个包子带走，准备给房间里的病号吃。

　　等着店家找零的功夫，他特意打探了一下李氏医馆的位置，又问镇上有没有其他医馆。

　　“有，镇东头有个，出门往东直走就是。话说，小哥呀，昨晚过得怎么样呀？”店家眉毛一挑一挑，脸上春光荡漾。

　　冷子涛胃里一阵翻涌，他摁住自己的胃，思衬了一会儿：“……勉勉强强吧。”

　　“勉勉强强？！那样的美人怎么会勉勉强强？”店家震惊。

　　“……原来你有看他脸啊，昨天不是说和物件儿就差一口气了嘛？”冷子涛踮起脚，把胳膊搭在柜台上和店家对话。

　　“虽然不能动，那里……哎呀，”店家羞涩地捂住脸，“怎么非要让人家说这种话题呀？”

　　冷子涛学着店家的样子捧住脸，腰腹左右摇摆几下，捏着嗓子说道：“哎呀，讨厌，这不是你问人家的嘛……”

　　说完，旁边传来碗筷叮铃哐啷掉地上的声音。

　　冷子涛一回头，就看到名叫小楚的小二生无可恋地戳在自己身后，一步一顿地转身要走。

　　“哎呀小楚，快把碗筷收起来啊！干嘛去？”店家连忙喊。

　　“……如厕。”小楚游魂一样飘走了。

　　“这孩子真是的，一大早就没什么干劲儿。”店家撑着下巴，“他家长辈也是个没良心的，把小孩儿搁我这儿十来年都不回来看一眼，唉……”

　　冷子涛也陪着叹了口气，又跟着店长打探了一下本地的风土人情。正要走，就听见吃饭的客人里有人大声说道：

　　“嘁，异邦小儿，衣冠不整、举止不端，伤风败俗、不堪入眼！果真是不知廉耻之辈！”

　　冷子涛不晃腰了。他低头一看，因昨夜种种缘故，自己身上外衣的确已支离破碎，但还远不到伤风败俗的地步。

　　少年回头，就看到一个独眼刀客大马金刀坐在一张饭桌后，桌子上的刀鞘满是划痕，一看就是饱经风霜。见冷子涛看他，更是傲慢地抬起下巴闭上眼，头转到别处，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

　　“我有哪里得罪他了吗？”冷子涛回头低声问店长。

　　“谁知道呢。小哥呀，听哥哥一句劝，这些江湖客凶得很，可惹不起。”店家小声说。

　　“店家放心，住您的店，自然不会给您添麻烦。小子先走了。”说完，冷子涛就拿起包子，往自己房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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