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秋

　　院子里的时光过得慢慢吞吞，似步履蹒跚的老爷爷聊天散步，走了这茬忘下茬，干甚都是讨份欢心，过得自在潇洒，笑意盎然，谁路过院子不羡艳那明媚清脆的笑声，驻足片刻方才离去。
　　院外，府外，春闱在即，春日回照大地，百废待兴，新帝上政后的第一个春天，八部齐齐上书，各自列出政改后新官员联合提出的改革意见，待皇上和众大臣一一斟酌探讨，最终定下终稿列成文书发向全国各处时，已近初夏。
　　今年的夏分外着急，匆匆忙忙赶着到来，南许贪凉，率先换上了水光衫，轻盈漂亮还凉快，青蓝的一身，光下看去波纹似水光粼粼，瞧着就敞亮凉快，静时温柔如水，动时衣摆涟涟。
　　午后，前院办了初夏宴，摆上了送来的新鲜瓜果，老夫人列主位，大夫人在跟前招呼着，三夫人挺着微隆的肚子，盘着温顺的妇人髻，比起以前收敛了风艳的锋芒，刻意着淡妆，低声和身边四夫人说着话。
　　南许到得晚，恰看到这一幕，只挽唇笑了笑，往向她招手的南念身边走去。南坞坐在二夫人身边，低着头听训话，听到动静悄悄向她眨眼笑了笑。
　　老夫人瞅见她到了，特地喊到前面说瞧一眼，一眼瞧见可小许惊讶，“许儿比起年前可是张开了不少，瞧这双眼，可真是漂亮，和你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南许垂眸笑道，“祖母惯会取笑我的。”
　　老夫人只牵着她的手感叹，“真是长大了，可生漂亮了，正是大好的年纪呐。“
　　大夫人也叹道，“正是，如花的年纪呐。这个月平嘉郡主也要嫁出去了，届时母亲也一起去瞧瞧吧。”
　　丫鬟递上矮凳，南许在老夫人身边就着坐下，听她们闲聊。老夫人眯着眼，“平嘉？才嫁呢，这都……十八九了吧。”
　　大夫人点点头，递上个切好的甜瓜给老夫人，而后自己拿帕子擦了擦手，道，“年初定下来的婚事，嫁给了云平王府的三公子，今年春闱的那位探花。”
　　她又眯着眼好生想了想，没想起来，“云平王府的三公子……没甚印象呐。”
　　南许手里抓了捧瓜子，斜靠着身后如桐，边磕边说，笑得唇红齿白，“可不是呢，那位公子不是个多出众的，学识还不错，家世还不错，不过在这京中没个名号罢了。”
　　老夫人慢慢咬着瓜，突然想起什么，“那宁亲王府的世子爷，现下可还在京中，好久没见着了。”
　　南许差点一个瓜子没把自己牙给磕折了，大夫人见状忙笑道，“母亲怎么提起世子爷了？朝上前些天出了变动，那位世子爷如今可不是世子爷了，调去东南边境，现在可是重延军的大帅了。”
　　老夫人一惊，不过是年后就没过问世事罢了，怎的这定好的女婿一下子就飞到边境去了？她忙问，“重延军？那可苦得很，怎被发落去了那？犯了什么得罪皇上的事了，还能回京不？”
　　大夫人笑着解释，“哪里是发落，这可是顶顶光耀的事呢。军队散漫，皇上见京中御林军整顿良好，特让他去整顿重延军，又令其他几个军的去观摩，回头都得好好整顿军营。他现在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呢，又是姻亲，又得赏识，哪里会犯上事。”
　　南许喝了杯茶，换了切好的苹果用盘装捧着吃，坐在午后微热的阳光下，懒懒舒展了身体，像是没听到母亲说的话，自在得很，还对老夫人笑了笑。
　　老夫人这才舒口气，“原来如此，倒不知他还有这本事，如此说来，以前倒是埋没了……”
　　大夫人没半点见外，继续聊着，倒是南许出了神，咬着苹果思绪飘到了今天前。
　　说起来，朱晔衣走了也没几天，颁令一下朱晔衣就着手准备离开的事了，虽然没怎么说，但能看出他着实期待。
　　不管怎么说，能去旷野宽阔的边境一驰野马狂纵于天地间，对朱晔衣来说是入军来一直的梦想。在京中，再怎么想也最多只能在郊外的马场一展风姿，还是拘束了，无法肆意放纵自我。
　　南许明白他期待，虽然自己心里吃味，毕竟是一年半载见不着的事，但也不能做什么，打听到东南边境不似其他边境，狂风其大无比，多是风沙天，于是重金购了几身狐皮大袍和披风，又特地求了些香软面膏，一股脑送去了宁亲王府，说是顺永侯府送来的升迁贺礼。
　　隔日收礼主人就当门道谢了，只不过是从后门，请出了还带着嗔怒怨气的姑娘，说了好些好话也没哄好，临走前一天特地嫌不够张扬似的身穿大红袍到了顺永侯府门口，骑着御赐的黑得油亮的骏马，笑得轻狂肆意，却翩翩下马，请走了四姑娘去茶楼一品春末新茶，再原封不动送了回来。
　　旁人看在眼里，都只说这桩婚事算是定下来了，算是顶好的姻缘。
　　而另一边，荣得榜眼的宋灵熹前去赴状元的宴，请的人不多，多是学塾那群要好的伙伴。一落座，萧苏承笑着推上一盏酒，“来迟了，罚酒三杯。”
　　宋灵熹瘪着脸，委屈得很，“哪里迟了，路上人多，耽搁了罢。”
　　旁边王兄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模样，跟着倒了杯酒递给他，“咱们驸马还推辞什么，快点喝吧。”
　　说完就发现好像不大对，也不好收回嘴，只抬眸瞧了眼萧苏承，见他面上不变，仍挂着淡淡笑意，便放下心来，继续劝道，“宋兄快喝。”
　　宋灵熹推脱不得，只好三杯下肚，萧苏承这才在旁边落座，一拍手，等候许久的侍女鱼贯而入，端菜放在桌上，而后悄悄关门出去。
　　春闱已过，排名已出，剩下的就是静等上面吩咐安排去所，算起来宋灵熹也有段时间没见萧苏承了，此次听闻他设宴多少有些诧异，但毕竟是多年好友，总不能因为一桩姻缘事断了多年来往，于是爽快应下，却不知这几月来他如何。
　　酒过三巡，雅间外传来阵阵丝竹声，有喝多了的去开了窗，浓稠黑夜裹挟着晚风进来，吹散了一片酒气，带来阵阵花香，是春日里满京城最不缺的花香。所处正是最高楼，故而往外瞧去，除了中心广阔宏伟的皇宫外，便是繁华热闹的城区和光芒稍显黯淡的住坊。
　　宋灵熹挟了个酒杯，倚着竹窗，向外张望，遥远的黑与光交织缠绕，只见一片银河碎星里，点滴世俗，繁华都城，文明之都，就在脚下这座城池。皇宫瞧上去安稳祥和，可人人都知它隐藏在黑暗里的庞大，露出的须臾光芒只是它的万分之一，藏在深处的爪牙沉寂多年，却未曾失去锋芒。
　　他笑了，喝了一口酒，酒杯空了，轻轻拿在手里。
　　有人走了过来，停在他身边，身上淡淡的茶香，宋灵熹很熟悉那股味道。那年妹妹说喜欢古禅寺后面意外移种成功的那株焚茶香气后，那株西域而来的全京城仅有一株的茶树就去了国公府的后院里，悉心栽培，只取茶，不喝茶。虽然终是因为地理条件不适宜，没能活几年。他们有次偷偷抓了点茶叶喝，苦得只咋舌，还有点酸，果然只是闻着好闻，却一点也不好喝。但那之后他身上的香包就变成了茶包，送去香铺特制了保存长久的茶包，日日挂在身上，茶树还活着时，他甚至连沐浴都会放点茶叶进去。后来茶树枯了，茶叶愈来愈少，便尽数收藏起来小心用着。即使这样，茶叶也是越来越少。
　　宋灵熹撇嘴笑了笑，招呼道，“来了。”
　　萧苏承低低的应了声。
　　明明只过了一个秋，一个冬，京城里的变化巨大，他们这些所谓的世家子弟也从来不只是只知道吃喝玩乐享受的，明面上瞧着还是那副模样，实际个个底下被家中严厉敲打，怎么也要在春闱或者秋闱中出头好让在踌躇提拔选人的皇帝看到。
　　宋灵熹自恃面对的压力也不少，比起去年来堪称成长了不少。入了秋闱备战春闱，与弄夏结识，与弄夏定亲，成为御定的驸马爷，满城的眼都落在他身上，他不容许有半分的弯下腰来，只能死死的挺住背脊，昂首挺胸，面对所有人的打量。
　　但萧苏承却显然不同，他自秋闱后就少有动静，与妹妹的事了了后更是不再出门，少见其人，谈起他，不了解的都说在府里闭门读书，笑他怎的读起了迂腐书；知道的，譬如他，只闭口不谈，只偶尔会想想。
　　眼前的萧苏承，身姿挺拔，嘴角淡淡的微笑不曾落下，逢人都笑，不论对方是人是鬼都是同样的笑意。明明是笑，却没落尽眼底。他蹿高了些，和宋灵熹几乎平身了，仍是斯文秀气的面容，却陡增了凛冽的风貌，身板也比之前宽厚了些许。
　　他们都没说话，望着外面皎皎明月，闲暇人间，不约而同脱下了平日的防备堤防，不笑了，也不说话了，只冷冷的，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的与明月对视，似乎是妄图比谁更清冷。
　　最终还是宋灵熹败下阵来，转身问他，“最近怎么样？”
　　萧苏承挑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就那样。一直没说，恭喜。”
　　宋灵熹不像其他不知情的人，以为宋灵熹抢了萧苏承的未婚妻两人才没来往，他们两个人都心知肚明是为何。
　　他弯唇淡淡笑，“多谢。”顿了顿，又说，“妹妹快定下来了。”
　　“我知道。”他失神片刻，又回神，转身靠在床旁，笑道，“他前天才出城，年底前能不能回来还说不好。”
　　宋灵熹对此事不好多说什么，但还是忍不住说，“他们情投意合，许儿心中确实有他，你别、你别……”
　　萧苏承打断他，“你不是不知道我的为人，我怎会强抢他人心上人。”
　　宋灵熹刚松口气，又听见，“只是，我还想再见见她。”
　　月色仍温柔，宋灵熹看向窗外，只默不作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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