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秋

　　萧苏承掀起门帘，冷空气刷得逼进，他低着头，一时没敢看她，只坐到了南许的对面，垂首，看着自己的黑底金纹马靴，另一边是掩在层层粉布下的绣花鞋，只堪堪露出了个尖，隐约能看见些什么花纹，虽不知是什么，但让人凭空生出旖旎情愫来。
　　她安静着，看着他进来，坐好，心头却没什么感觉。以为会气愤，会羞耻，会难过，会不舍，会怀念……却好像都没有，无论是猜想之中的还是猜想之外的，都没有，平淡得像只是见一位毫无纠葛的故人。
　　她扬起笑来喊他，“萧二。”
　　萧苏承抬起头来，倏地见到她笑容，一如往常般。一时恍惚，还以为真是在以前，那时还是天真无邪时，太子未逼宫，朱弄夏未进京，他还未秋闱，他们都在学塾里秦夫子课上听着课的时候……
　　但她脸上渐起的悲凉却提醒着，已经过去了。
　　她笑道，“萧二，我很……我很感激过去与你的情谊，我很开心曾与你相识，与你结伴走过稚嫩过往。我们一起入宫陪先太后，一起在秦夫子跟前上课，一起在院里打闹，偷摘果子，一起去岐山攀援嬉戏……你向我诉说过你的情意，我很抱歉当时没说出我的真实想法。我以为……我以为我是心悦你的，但一日日过去，我发现好像不是那样的。萧二哥哥，你是我很喜欢的一个哥哥，却不是男女之间的喜欢。我之前为和你坦白而头疼，一直不敢面对你，却不想那样其实是误了你。听闻你已和弄夏姑娘结了婚约，是个好事，弄夏姑娘身份尊贵，又漂亮贤惠，你也有满腹才学，日后定能谋得一好官职，报效朝廷，实现自己一身抱负。之前与你约在亭中，是我鲁莽了，万一被人瞧见了有辱你我名声，对弄夏姑娘也不好。过去的就当它过去了吧，你不说我不说自是无人知晓，日后再遇见，你我也能笑对，多好。”
　　萧苏承怔怔的，随着南许渐说完，慢慢红了眼眶，待听她一说完，便崩溃似的伸手抓住她放在膝上的手，开口时已带了哭腔，“别，别，别……许儿，许儿，你是不是怪我和朱弄夏的婚约？不是的，不是我想答应的，我和母亲说了，与你有情，我非你不娶，母亲说…母亲说要先应付过去太子殿下，你我只是日后再说，待合适时自会与太子、与你母亲说清楚此事，定会高抬轿子上门提亲的。南许，你别……别这样，我是真的心仪你……”
　　他死死抓着南许的手，青筋直爆，面色赤红，南许忍着手上的疼，却仍挂着笑，甚至还安慰他道，“萧二，看开点吧。你与弄夏姑娘的婚约，取消是不可能的，毕竟她是太子殿下的亲妹妹，地位尊贵，怎可轻易被人取消了婚约？再者……算了，不说了。萧二，过往之事是我对不起你，事到如今，你我之事只能作罢，我不求你不怪我，只求你别迁怒旁人，也别意气生事，公主娘娘给你划好的路，你安稳走下去就好，往后的路……自有弄夏姑娘陪着你。今日我只是想把此事说清楚，事已至此，事情都说完了，萧二你也回去吧，我也得赶紧把马车还回去了，免得旁人起疑。如桐，送萧公子下去吧。”
　　如桐应声，勾着背掀起帘来，见着萧苏承似没听到般，仍死死抓着南许的手，眼泪沾湿脸颊，睫毛湿润，没料到他竟是哭了。
　　堂堂七尺男儿，终是跪倒在男女情爱之前，也是无奈。他虽是京中赫赫有名的萧二公子，万千宠爱于一身，为之倾倒的少女数不胜数，却仍是逃不过情这一关。
　　“别，我不愿意，南许，这与我们之前说好的不一样……我，我是心仪你的，你难道，难道心里就没我吗？我之前送给你玩意物，你也是尽数收下的呀，你怎么会不喜欢我呢？难道是它们不够金贵？”他慌忙又焦急，像倾倒的沙漏，眼睁睁看着沙子尽数流走，自己却只能干站在原地什么都做不了，心痛又难过，忙中慌不择言，“我以为……我以为你是喜欢这些小玩物的，是我送错了吗？南许，你喜欢什么，我都给你，你想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你想我变成什么样我也愿意，只是，别不喜欢我，你怎么可以不要我……”
　　她心中也是绞痛，难言的酸楚，却只能摇头，努力挣脱他的手，“萧二，不是你的错，也不是那些玩意物的错，都没错，只是……世间情爱本就是难掌控，怎可强求。我不该这么晚才同你说的……萧二，你今日有些魔怔了，回去歇歇吧，我改日会再登门拜访，届时等你冷静下来了，我们再谈。弄夏姑娘在这也没个认识人，想必玩得也不痛快。如桐，如桐？你去喊马夫来，把萧二带回国公府，我去知会弄夏姑娘一声，送她回府。”
　　说罢，趁萧苏承一时没注意时用力挣脱他的手，提着裙摆下了马车，匆匆走进后门。一进去就绷不住了，心中难过，一抹脸，才发觉自己也落了泪。
　　她心中究竟有没有萧苏承，这已经不重要了，而她也无从得知。即使有过，或是没有，也是过往之事，从此是不得觊觎之人，过往烟消云散，不得人窥视。
　　她拖着步子，没去管后门外的事，没走几步看见了站在那的朱晔衣，翩翩而立，负手站在花前，听见脚步声，循声望来，与衣衫尽乱头发也起了毛躁的南许碰了个对视。
　　她吸了吸鼻子，莫名生出委屈。
　　明明……她其实也没什么错，但是，还是觉得对不起萧苏承。萧苏承一哭，搞得她也想哭，偏偏还不能哭，要乖兮兮安慰他，明明不是什么生离死别的大事，却闹得多凶似的。
　　她好像迷迷糊糊明白了那些个酸腐气的话本里的话，感情本就是世间无解的谜，没有对错。
　　朱晔衣无声，只站在原地，等着她走过来。
　　南许吸着鼻子，又抬起胳膊擦了擦眼泪，走过去了。
　　“解决好了吗？”他低下头，道。
　　“嗯。嗯，也还没，要和弄夏姑娘说声，我让如桐带萧苏承回国公府了，他太激动了，怕是一时听不进我的话。弄夏姑娘一个人在这不大好，也没个认识的人，不如一齐回府罢了。”
　　“那好，你去找弄夏姑娘吧，我不方便跟着，就在这花园里等你。若你解决完了，过来找我就好。”
　　“嗯。”
　　像是得到了莫大的安慰和肯定，不知为什么她心中生出慰藉，像有个巨大靠山在身后，她一下子心安，不慌不忙，转身去找朱弄夏。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莫名信任朱晔衣，她可以倾诉自己的心事，认为他会无条件帮她，不必担心其他。甚至连此事都尽数与他说，而他们间的默契更是令她惊讶，很多事都不必细说，对上眼就知道对方的心思。
　　让她欢喜，又让她不安。
　　她边走边想着，早已止了泪，想她与朱晔衣继年幼后重识也不过几月，怎的却会和身边最亲近的人般信任他，最初是怎么开始这般熟稔的……她一时竟想不到，眼看着快走到了前厅，便作罢。
　　正好看到了戚娴，她一手拉过，问戚娴，“你可看到了朱弄夏姑娘？”
　　戚娴茫然，“不知，问问南坞。南坞，你看到朱弄夏了吗？”
　　南坞歪头想了想，“之前好像去了后院来着？我看到她往后面走了，以为她去赏花呢，你要不再问问？”
　　南许颔首，继续去问，但问了一圈也没几个人知道，索性逛到了正门那，门卫笔直站在门口，她心头一动，上前去问，没想到朱弄夏已先一步走了。
　　“走了？”她诧然。
　　“对，没走一会，从正门走的，是国公府的那个小姐吧？太子亲妹妹那个？小的记得可清楚了，铁定错不了。”
　　“那多谢，你们继续站岗吧。”南许日有所思，转过身往回走，突然想到什么，小跑回后花园。
　　朱晔衣坐在亭中，支着下巴，虚虚望着不知哪里，单瞧着还真是个好景致，精致的侧脸，鼻梁高挺，长眉划入鬓发，殷红的嘴唇，一只手撑着下巴，与周遭花草亭风相称。
　　真真看不出是个习武人。
　　南许想想宁亲王的斯文模样和宁亲王妃的曼妙气质，也难怪生出朱晔衣这般的长相，即使是后头扔在军营里也没磨去骨子里的气质。
　　冷风吹过，她恍然自己站了有一会，居然对着朱晔衣的侧脸浮想联翩，她赶紧拍拍脸，怪不好意思的，小跑走上前。
　　她动作大，朱晔衣想不注意也难，只是懒得起身，便侧过脸微仰头瞧她，结果发现他坐着也不比南许矮多少，顿时笑了。
　　南许也发现了，气鼓鼓的，走到他对面坐下。
　　嘶，好冷，凳子都是冰凉的。
　　她开口道，“你是不是见到了朱弄夏？”
　　他扬眉，笑道，“发现了？”
　　“怎么不和我说？”
　　“你又没问。”
　　被堵回来，她气得磨磨牙，“那你和她说什么了？她一个人跑回去了。”
　　“她回去了？没说什么吧。她跟着萧苏承来的，问我是不是你约的萧苏承，又问我是你为什么约他。我就老实说了，说他心仪你，但你不喜欢他，想和他说清楚，好断了他的念想。又问了些杂七杂八的，就走了。”
　　“嗯？就走了？”南许疑问，不是不信朱晔衣，看他轻描淡写模样，她怎么都好奇，那杂七杂八的是啥，但看着朱晔衣又不像愿意说的，话在嗓子眼转了几圈，还是作罢，“那行吧，她没说什么吧？没……觉得，我和他……”
　　朱晔衣勾起嘴角来，笑她，“现在才担心？太晚了点吧。那姑娘是个不错的，知书达理，心胸也宽，只是终有些意难平，也不知会不会介意，她和萧苏承能不能走下去还得再看看。”
　　“那，那就好。”南许叹口气，“谁知道这事居然又扯进了朱弄夏，我当初还假扮她……唉，不过今天，现在想想，感觉过了好久好久，都快忘了。说起来还是怪我，之前碍着害羞没说……”
　　朱晔衣闻言含笑挑眉，“你害羞？”
　　南许后知后觉，瞪他一眼，“我个闺中女子，规规矩矩安安分分，怎么还不会害羞了怎的？你这什么意思？”
　　朱晔衣想了想，想说又没敢说，但没忍住，还是说了，“那你和我现在这……是在幽会吗？”
　　他挑眉，明明瞧着衣冠正襟模样，说的话却是这般……南许目瞪口呆，第一次见这人还有这不要脸的一面，一时震惊得不知道说什么，羞恼并着惊讶直冲而上，强忍住没说话，好不容易劝自己冷静下来之后才带着讥讽语气道，“那感情世子爷也兴这口和良家姑娘幽会的路子？瞧着还挺熟练的？”
　　他俩对视好久，都没忍住，一齐笑出声来。
　　朱晔衣伸手揉她头发，“冷吗，要不回去？”
　　南许吸吸鼻涕，“嗯，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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