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正常

　　夏天过得慢，在这个封闭的基地里更慢。日子一天一天几乎都是重复的流程，即使有小白鼠数据的变化告诉岑明时间确然是在流动的，她也还是恍惚觉得自己正身处于马孔多永远的星期一。
　　好处在于以前那些不规律的作息和糟糕的生活习惯慢慢被单调的生活纠正了过来。岑明不自觉地拾起了岑妈的生活步调，早起早睡，三餐规律饮食健康，平常喝喝茶吃吃水果，甚至琢磨着等天气冷了就搞点药材来泡泡脚。
　　赵璇在质量部升了个小官，越发忙碌起来，比几乎每天都晚归的岑明下班还晚。可是这人真的有用不完的活力，即使工作到很晚，还要跟异地的男友聊天，她仍然坚持不懈地每晚都跑到1111玩儿，花痴一会儿洪程程顺带骚扰一下岑明。
　　当然，也因为岑明和赵璇总是回来太晚，李挚又不愿意自己待在房间里，干脆下了班就跑去找洪程程玩。赵璇每晚去1111相当于带室友回家，顺便调戏邻居。
　　李挚被调到注册部跟洪程程做了同事。李挚虽然偶尔蹦出让人接不了的奇言怪语，平常都是个安分沉稳不多话的人；而洪程程虽然看什么都不大顺眼，但也看什么都兴趣不大，只要不被招惹就谁也不招惹。这俩人相处起来沉默而平和，偶尔搭个话，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感兴趣的世界里。
　　由于作息时间开始变得不太一样，四个人在一起相处的时间也并不多。刚开始还会在周末一起去吃吃饭逛逛街，后来也很难聚起来了，只有每晚睡前一段时间彼此乱聊一通。
　　就这样过了两个月，四个人更加亲密了。都是心热的年轻人，就算性格里有点古怪，在她们眼里也是可爱。两个月过去，防备心卸下来，每个人都开始释放天性，整天晚上在一块儿荤段子连篇骚话不断，甚至开始交换某些资源。
　　洪程程表现出了令人叹为观止的稳，赵璇再怎么调戏她，她都能更露骨更大胆地调戏回去，还顺带着调戏一把岑明。而岑明这个没用的，高冷人设建设了不到一个月就宣告失败，把自己张牙舞爪满口骚话的天性释放了大半。结果遇到洪程程和赵璇一上手还是不自觉地怂了，恨不得自己长八条腿，能迅捷地逃走或者把她们踹出去。
　　很快到了初秋。
　　白天温度仍然很高，夜晚是真的凉下来了。茉莉的最后一期花已经开起来，不多的花苞站在郁郁葱葱的枝叶中间不像盛夏那么热闹，香倒还是一样的香。
　　岑明买了岑妈一直爱喝的茉莉花茶，寄回家一份，自己留一份，全身都萦绕着淡淡的花茶香味。
　　沙发上的抱枕越来越多，靠上去软乎乎。本来决定买周边的岑明和洪程程发现对彼此的阅片范围不太一致之后改去一家专做萌物抱枕的店买，于是沙发上就趴满了各式各样的熊猫崽、小海豚、小北极熊和一些造型滑稽的鱼型靠枕。
　　这生活未免太过舒服，岑明端着茶想，要不是工作日程表满满当当地提醒着自己，自己几乎不记得为什么要在这里了。
　　你本来就不该在这里。
　　岑明心底里忽然出现这句话，喝茶喝的暖洋洋的胃忽然一阵抽搐，甚至有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憋闷感。
　　U大。岑明鼻头蓦然有种酸涩冲来，冲得她眼前茫茫一片，几乎分辨不清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
　　不管在什么地方，总归不该是这里。
　　岑明暗暗骂自己矫情，却怎么也挥不去那个念头。
　　艹，我是U大的啊，在这里搞仿制药，装模作样地走早就知道结果的实验流程……当然我不该这么说……一切总有它的价值所在。
　　妈的，我骗谁呢，反正不该是我来做这件事。
　　去读博这个托辞……也不能算托辞，是有这个打算的。真的是想做研究？好像也没那么大热情。工作？起码这一份里表现的热情有百分之八十是因为自己的虚荣心而伪装出来的。岑明有点苦涩地想，我只是喜欢被称赞“U大的就是不一样啊，岑明真的很喜欢这个专业呢”。
　　读书和实验室好像会让岑明开心，但现在这个环境也挺开心的。而虚无感和压抑感……在学校里倒好像出现的更频繁。
　　说起来，抑郁的感觉倒是真的好久没出现过了，心情一直都很平静而愉快。仿佛自己的目标确实就是为了出国攒学费一样，简单明了有希望。一样的说辞说多了，自己都相信了。
　　岑明捏着自己的颈椎，站起来看院子里的小树，一个夏天过去也没怎么长大，还是羸弱的要命。
　　我到底要干什么啊？岑明皱着眉头思索，感觉自己像个失忆者，不同的是不光来路看不清楚，去路都没有头绪。只知道自己一定得离开这里，可是去哪儿呢？
　　之前的愿望是进L大的研究所，现在好像也是。
　　如果你珍惜一下机会的话，现在你就该在L大研究所做自己喜欢的课题，交到更有共同语言的朋友了。
　　又突然出现了一个念头。
　　整天冷言冷语的看这个傻看那个境界不行，你行你倒是去交跟你一个水平的朋友啊。小声音冷酷无情，怕是你觉得的“一个水平”也看不上你吧？
　　岑明出了一身冷汗，头却觉得烧灼难受，十分不舒服。她忽然想起洪程程在她说“哎呀不是，算了，没法跟你们说”的时候不以为然的表情。岑明迟钝的反应过来，我是这么低劣的人啊。
　　“小明？小明？是不是有点不舒服啊？”组长的声音从背后传过来：“捧个杯子站半天了，脸色也不好，要不要回去休息休息？”
　　岑明缓了缓神，强笑道：“是有点难受。”
　　组长很爽快：“快回去休息吧，也已经七点多了。这段时间太认真了，可能是累了。”
　　岑明心里更加仓皇。她知道这个“认真”也不过是做样子，这些机械的任务对她而言实在没什么难度，真的认真的话她完全可以设计出更好的方案。但她仍然只是被动而紧张地装作认真，做着除了刚开始之后就完全没有用心的工作。
　　大家还对我这么好。
　　岑明混沌地走出科研楼，混合着茉莉清香的凉爽空气让她稍微放松了一下，她才意识到那头唤作“抑郁”的猛兽仿佛又追了上来。
　　岑明猛一警醒，可是心里各种奇怪的念头混成一团，理不清摘不掉，她最后开始想：“我真的喜欢我的同事们吗？他们不聪明不傲慢，跟我以前的朋友们完全不一样。虽然说笑也是在说笑，但好像总有什么隔在中间。我喜欢以前那帮聪明混账的家伙，可这些人呢？”
　　又想：“他们肯定也不是真的喜欢我，我是个傲慢自大的混蛋，有时候刻意的谦虚更表明我是个傲慢的混蛋。”
　　一直到坐在那堆抱枕里，岑明才生生扯住脱缰的思想和越来越暗沉的心情，警告自己：“不许再胡思乱想了。”然后一遍遍给自己洗脑：“我在这里增加一下实操经验，整理论文，赚学费；陈述和简历也可以开始准备了……至于朋友……”
　　“ew，why bother，反正半年之后应该也不会再联系，从平常的聊天儿也听得出来不过是彼此解解闷儿罢了。”
　　压抑的感觉还是没有消失，沉沉地压在心里，岑明发了一会儿呆，决定看一部以丧闻名的动漫，寻求一下共鸣来缓解自己的心情。新的一季上个月就更完了，一直没拿出时间看，好像就是为了这会儿准备的，岑明丧中作乐地想着，裹上自己的小毯子，靠在沙发最角落的位置打开了视频。

　　洪程程到了八点多才回来，门锁一响，往常一样晦暗的客厅里隐约传来晃动的光和声响让她愣了一下，才想到可能是岑明早回来了。
　　洪程程扶着门口架子换鞋，一边说：“岑明？今天早回来的？”说着走到客厅“啪”地打开灯：“怎么不开灯？”
　　窝在角落裹着小毯子看动漫的岑明动了动，有点茫地看向洪程程：“你回来了。”陈述句，不是问句。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要用问句说事实，回来了有什么好问的，人不是都站在你面前了吗。
　　岑明呆滞地想。
　　洪程程察觉岑明好像有点不对劲，坐过去问道：“不舒服吗？回来这么早？”
　　岑明没事儿人似的笑了笑：“没有，就是有事情想不通，有点发脾气。”
　　岑明一开口洪程程就皱了一下眉，问：“喝酒了？”
　　口气虽然还平和，岑明却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缩了一缩：“不多，就一小瓶儿。”
　　洪程程犹豫了一下，看看岑明，起身给她倒了杯温水，又坐得近了一点，问：“怎么了？”
　　岑明没料到她居然摆出了一幅要长谈的样子，有点懵，又说不出来自己的胡思乱想，只说：“你看没看过这个？”说着指着自己的屏幕给洪程程看。
　　洪程程说：“听过推荐，没看。”
　　岑明说：“我很喜欢的动漫。出了新的一季，我想今天看完，看到一大半了。”她低头抿了口温水，说：“挺失望的。前面是丧，是过于放荡混乱的生活，可是人人都尽心竭力地折腾，各种超出常规。这一季到现在，人人都在努力回归所谓的‘正常’。”
　　岑明弯起手指做了个引号的动作，叹气道：“结果每个角色看起来都好累，好疲惫；结果一切又都变得特别俗套了。”
　　洪程程看着岑明的眼睛，听得很认真的样子。她见岑明不说了，想了一想，放平了声音慢慢地说：“俗没什么不好的。”
　　岑明回答：“世俗没什么不好；世俗很好。是俗套不好，俗套怎么样都是不好。”
　　洪程程厌倦地揉揉眉头，说：“文青。”然后认真地对岑明说：“我不大的时候爸爸就出事儿没有了。”
　　岑明心里一凛，怕她难过，两眼灼灼地盯着她，眉目间尽是安抚的神色。
　　洪程程失笑：“不用，很久的事情了。”顿了一顿又说：“我妈不要我，嫌一个小女孩子养大了也没用，走了，我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
　　“跟着老人长大的小孩儿整天就是跟俗事儿打交道的，我就变得很现实，不太愿意多想没用的。所以你说的好多事，我都觉得不痛不痒，”洪程程笑了一笑，说：“说难听一点，吃饱了撑的，瞎矫情。”
　　岑明心里有点不大舒服，也有点无奈，她本来想争一争，最后却一笑：“你说的跟我说的压根儿不是一回事儿。”
　　完全鸡同鸭讲。
　　洪程程也一笑：“算了，你也没明白我说的。”
　　岑明心想，还不是你先不明白我，我才不能明白你的？又悻悻的，果然不是一路人。
　　可是这种熟悉的骄傲感。岑明看着洪程程，突然想到，这个人确实不是一类人，这种特自我的德性倒是很熟悉。
　　洪程程看见一直被阴郁包围着的岑明眼睛里慢慢闪起一种感兴趣的光芒，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
　　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家伙眼睛这么大这么亮？小孩儿似的眼睛。
　　洪程程忍不住俯身上前，捏了捏岑明的脸蛋儿，颇有弹性，很好捏。洪程程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很有嚼劲儿”这个评价，只是岑小明愁眉苦脸的，看起来让人没胃口。
　　洪程程的语气里带了点强势：“还难过？”
　　岑明呆呆地看着她，犹豫了一下，点头说：“说到底，不知道怎么活了。”
　　洪程程放开她，又摸了摸她脑袋，说：“那就慢慢琢磨——不许愁眉苦脸的。”
　　岑明顶嘴：“你管得着吗。”
　　洪程程斜斜睨她一眼：“我看着闹心。”
　　岑明：“……”
　　被这么一打混，岑明虽然没觉得轻快，却暂时忘记了自己在烦什么，于是她真心实意地握住洪程程的手：“你人好好啊，还特意开解我。虽然没用，可你人真好。”
　　洪程程：“……”
　　今日份的好人卡可能会迟到，但永远不会缺席。
　　被岑明暖呼呼地握住手的洪程程却奇异地升起一股满足感，她反手捏住岑明的手，笑道：“那就给我抱一下！”说着欺身上去，结结实实地困住了岑明，岑明“嗷嗷”叫着挣扎了一下，可能也是太累了，最后居然乖乖地把头搁在了洪程程肩膀上，小小声说了句：“谢谢。”
　　洪程程松开岑明，抖了抖肩膀，故意嫌弃道：“啊，肉麻。”话音儿没落，门铃响起来了，洪程程说：“李挚来了。”
　　一开门，就听见李挚说：“小明在啊？你们干啥呢？发消息也不回。”
　　聊得不投机却很投入的两个人对视一眼，打着哈哈糊弄了过去。李挚怀疑地眯着眼：“为什么我感受到了奸情的味道？”
　　岑明“切”了一声：“厉害的你，黑猫警长吗？”
　　李挚严肃地摇摇头：“别不信，我的直觉很敏锐的。”
　　洪程程又坐回岑明身边，笑嘻嘻：“对呀对呀，就是我们俩，趁你没来来了一发。”
　　岑明：“……”
　　能不能行了。
　　忧郁的少年有没有人呵护一下脆弱的心灵了。
　　谁要跟你来一发。
　　没有灵魂。
　　晚些时候赵璇也照样来了，跟大家坐在一起哈哈哈，热闹极了。热闹中，岑明看了眼旁边的洪程程，突然觉得有些安心，乱七八糟的慌张似乎也被她那粗暴强硬的开解略略压下去一些。
　　洪程程转头看看岑明，做了个难看的鬼脸。岑明把这张怪脸推转回去，忍不住笑，心里却想，好可爱啊。想毕充满了骄傲：我室友最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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