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有岁月陪你风流

　　这雨，闷闷地下了三日。萧玥也在家休息了三日。雨下得人心烦，眼看着就要收割的稻谷也在大雨中纷纷弯了腰。村民连声叹气，却无能为力。
　　第三日夜里萧玥听着雨声握着林小霞孩子的小手进入梦乡，恍恍惚惚，她梦见自己站在外公外婆家的大门口望着对面的群山，只见那群山之上发着耀眼的红光，那红光如此耀眼夺目，却不像烈日那般会灼伤她的眼。她很好奇是什么发出的红光，便转身上了楼。二楼的吊脚楼上，也沾染了那耀眼的红光，通红一片铺满了一地染红她的身影，她站在围栏上，朝那发光处望去，却蓦然发现对面的群山似乎矮了许多，让她能清楚的瞧见那群山之上竟然卧着一尾活泼乱跳的巨大红鱼。见到她才窥视，那尾红鱼竟是异常兴奋地朝她扑了过来。
　　她活了十二岁鱼都没吃过几次，更没见过这么大的鱼，又见它朝她飞来，顿觉骇然吓出一身冷汗，便喘着粗气惊醒了。
　　她醒来一看，大家都睡着了，而外面的雨竟然停了。也没了雨水敲打瓦片的声音，萧玥愣了一会儿很快又睡了过去。
　　天一亮太阳就出来了，她被屋顶透光的琉璃瓦片折射的阳光唤醒。吃了外婆做的早饭，顶着林雪雅给她梳的丸子髻，跟着扛着锄头准备去田里看一看情况的外公一道出了门，到了分岔路口她朝学堂方向走去。三日没去学堂，她早就迫不及待了。
　　不料到了学堂却发现学堂里一片狼藉，到处是被风吹下的瓦片和墙角被雨水侵蚀脱落的泥土。教室里的旧木桌椅也因为屋顶漏雨而一塌糊涂。
　　在她收拾了一半后，先生才冲冲赶来。
　　原来他夫人被这大雨惊吓出了病，这两日都在叶城治病。今早看见天晴了才赶回来。
　　萧玥心知她先生的夫人身体不好，时常腿上无缘无故的青一块紫一块的。有次她去厨房帮忙正好见她拉着裤管发愁。
　　不一会儿，两个家离得近的学弟也来了。见她还在忙碌便一起帮着打扫，敢情一个上午过去就只打扫卫生去了。
　　那先生望着教室顶部的窟窿发愁，又想想在叶城治病的妻子，他的手在袖口里握了握，终是捉襟见肘啊！
　　他叹了口气朝正在院子里洗手准备休息的孩子们道：“吃了午饭，咱们去割些枇杷叶吧。”
　　那两个小的孩子们不明所以只是点头答应，但萧玥却是瞬间明白过来，她看了看墙角堆着的碎瓦砾，又看了看先生憔悴的脸，道：“先生将我这身衣裳拿去当了吧！”说着就把自己身上的外衫解下，递到先生手里，“这是今年我过生日，娘亲给我买的衣裳，这才穿第二回，先生拿去当了换些钱。”
　　先生明显愣住，他一个师长，一个男人他都还要斤斤计较怎么节约开支怎么让他少损失些，不想，一个小姑娘却这么大方。他一看衣裳的料子就是极好的，虽然跟绫罗绸缎比不上但也不是贫苦人家买得起的好料子。
　　他随即想到萧玥的娘，那个一到赶集就挑着一箩筐鞋子、鞋垫去叶城卖的女子。虽然她看上去那么瘦弱也不苟言笑却内心无比坚强硬是一个人带着娃一个人撑着一个家。
　　他不禁赧然，正要拒绝，不想天空突然雷声大作，接着两道闪电划破长空从他们头顶越过，跟着就是一阵地动山摇，鸟雀受惊呼啦啦惊呼而起。
　　这阵势来得太快，本来站着的萧玥被晃得坐在地上，唯有那刚脱下的外衫还紧紧抓在她手里。
　　她稳了稳心神，朝那两个学弟望去，也是一个个吓白了脸，因为就在刚才那阵晃动中本来就破旧的教室竟然垮了一面墙，紧跟着屋顶上仅剩的瓦片也落了个干净。
　　萧玥刚扶着腿站起来，就听见不知哪里传来的声音，像是在喊：“快跑，快往高处跑！”然后又听见有些几乎已经疯癫了一般的吼道：“救……救命，洪……洪水来了，快，快跑……”云云。
　　院子里的人顿时慌了，一时不知该怎么做，萧玥却早已赖不住出了院子，走出那块他们平时玩耍的沙土坡，朝山下望去，隔着茂密的树林她估计着她家的方位，还好洪水还没淹到那里。她又看了眼山脚下拼命上涨的洪水和住在低洼处的人们或奔跑或在水中挣扎的身影，立即穿上手里的外衫，头也不回地往家跑。
　　她从来没有跑这么快过，跑过了好几根弯弯曲曲且泥泞湿滑的田埂，又穿过一片吸饱了雨水的松毛山地，再下那忽高忽低陡峭的石梯，再穿过一片粘腻的红土坡，最后她想要下屋侧的青石石阶，却哪里还找得到，只有绵延的红土和那些被连根拔起的竹子和树木。
　　她这时才注意到那些竹子树木都像是被火烧过一般，而她踩在脚下的泥土也有一股烧糊的味道。她不知该怎么走下去，原来热闹的小山村竟然鸦雀无声，她远远地望见他们家的那只猫，却不知是不是受了惊吓，见了她也一动不动，尾巴却直冲冲地翘着，双目挣得大大的，一副生人勿进的样子。
　　萧玥这时才突然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腿也一下就软了。她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那已经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而她也再也没心思管那涨势凶猛的洪水。
　　上上下下二三十户人家的村子都埋进了泥土里。此时的她手足无措地站在完全已成了一个土堆的家上。她看看远处的洪水依然没有停止脚步。她想找人帮忙可大家伙都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人帮她？
　　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般希望自己有个手足有个兄弟姐妹过，如果那样必定也在上学堂，必定和她一样没事，那么现在她也有个可以帮她的人可以和她商量的人。
　　但情势不容她退缩，也没时间让她在考虑，她只能颤抖着手徒手挖那些泥土。
　　不一会儿她就大汗淋漓，手也早已不成模样。可她并没放弃，她任由汗水滴落，任由指尖传来钻心的疼。
　　“快了，快了……就快救出你们了！”她一个人在寂静无声的废墟里喊着却没有一丝回音。
　　也不知过去了多久，久到她双手和四肢百合都已麻木，她终于见到一块布角，她再继续挖下去，发现还是那块布，她记得那块布是他们回来不久后林雪雅去叶城买的，后来却没再瞧见过。直到那块布的尽头她才发现，原来那块布重重叠叠地包裹着什么东西。她将那个包袱放在一边，再继续挖了一阵才将下面的林雪雅挖出来。可她早已没了呼吸，双目不甘心地睁着，一只手成伸出的姿势似乎要抓住什么，萧玥看了眼那用布一层层包得极好的东西，明白必定是要抓住这个东西。
　　萧玥抹着泪，颤抖着手将林雪雅拖出来，用衣袖擦干净她眼中的泥土后流着泪为她合上眼，又擦干净她脸上的泥土，才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继续去寻找她外公外婆。她想了想，那声巨响的时辰正是烧饭时间，便去厨房方向找，果然不一会儿就找到了她外公外婆可同样早已没了呼吸。
　　她早已哭得没了力气，只是木然或者说麻木地将他们三人放到一起，蓦然回头看见一个在她家不远处停下来的，从住在低洼处逃难而来的人。
　　那路人道：“别管了，还是赶紧往山上跑吧，洪水马上就要到这儿了，快跑吧，不然来不及了！”
　　萧玥累得瘫坐在泥地上，对着他木讷地摇摇头。
　　路人见状也不再劝她，又看了眼不远处的洪水，摇摇头跑了。
　　萧玥目送那人远去，才颤巍巍地站起来，望着地上躺着的她至亲的亲人，悲悯地仰天长啸：“老天爷我恨你！”音落，她重重地跌回泥地上，看着地上早已魂去的三人默默落泪。没想到眨眼间就天人相隔。
　　而在万二八千里之外慢悠悠回程的雷公和电母在听到她的那声响彻云霄的长啸后，雷公脚下的祥云顿了顿道：“这是第几回了？”
　　“十。”电母垂着头，言简意赅道。
　　雷公默了默道：“终于十回了。”
　　电母长叹一声，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事，道：“听闻司命星君的延寿宫近日一再被毁也不知是哪路神仙所为。”
　　最近一直在公办的雷公转过头来，停下脚下的祥云，瞪圆了眼睛道：“难怪那延寿神山下的小仙们议论那延寿山近日往下缩了好大一截！”
　　电母来了兴致，道：“这么说来那延寿宫必定受损严重！”
　　“那就不得而知了……”雷公又驾起祥云，“反正他遭殃多少人都会在被地里笑。让大家乐一乐也好！”
　　“是呀，此时天界各路神仙必定关起门来庆祝呢！”电母说着自己就开始笑了起来。
　　雷公见状，也暗暗露出笑容。
　　就在萧玥觉得自己要哭得晕死过去的时候蓦然听见泥土堆里传来一声声一阵阵孩啼的声音，她这才想起她表姐和侄子也在，赶紧抹了两把眼泪，不顾手上的疼痛朝那声音传来的地方挖去，却是一根房梁正砸在林小霞头上，她那时正抱着孩子，死后除了头垂了下来外身子还是做得直直的保持着抱着孩子的姿势，因此孩子在她怀里一点伤都没受，只是那突然垮塌的房子和泥土让他吓得晕过去而已。
　　萧玥抱着不明所以的孩子，心疼得紧紧搂住，安慰了一会儿惊吓中醒过来的孩子，见孩子不哭了，她才有了点力气抱着孩子朝她舅父家的方向望去，那里早已被洪水覆盖，他们住的地方地势又低，哪里还见得到一个人影存在。她摸了摸已经停止哭泣只是晃着两只小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东西的孩子的脸，道：“孩子以后你就跟着我过吧！”说完想起这孩子连名字都没有，她可怜的表姐本以为就要过上安稳日子了这几日都在笑，不料这就去了，连孩子的名字也没来得及取。萧玥望着那晃荡着却没有在继续泛滥的洪水，道：“以后你就叫林生吧！”
　　不一会儿有两脚步声传来，竟是今日去学堂的小四和小刀，他们家地势高，都幸免于难。因减水势渐消又担心她便跑来看看。见她家遭此大难，两个孩子虽然年纪不大，却很勇敢一点没被她家的惨况吓得惊慌失措，赶紧帮她忙将家里还有点用的清理出来。后来其他幸存的乡亲也跑来帮忙才将她家的东西和她们小村的灾民挖出来。却都没了气息。
　　因天气热，那些村民被挖出来后不久就被草草葬了。萧玥不忍心她外公外婆和她的母亲也这样毫无体面尊严地下葬。她木讷地搜出林雪雅留在身上的二两银子请了木匠来用那些垮下来的房梁花了三日做了三口棺材，又用剩下的请乡亲在她屋旁挖了坟帮着埋了这世上她最亲的亲人。
　　之后她颓废了好几日，每日守着林雪雅留下的那个包袱不让人摸不让人碰像是着魔了似的每天黑夜都睁着眼觉也不睡，她不知那里面裹着什么，想来必定是对林雪雅来说顶重要的东西，所以她不日不夜的守着。没人来提醒她的时候，大多时她总觉得他们都还好好活着，她还能感觉到第一次握着帅氏那双粗糙的手时她手上的触觉是怎样的，她还能想起她的外公总是宠溺地将一点好吃好喝的留给她，任由她在坝子边摆家家酒胡闹，还有那个时常眉头紧锁望着她愁眉不展的母亲。她不知道她为什么总是心事重重，一心挣钱攒钱可她自己却从来舍不得花一分钱。死了除了在她身上找到二两银子外没有找到其他值钱的。
　　她始终不敢相信，他们就这样没了。直到那被暂时抱到乡亲家里喂奶的林生被人送了回来，她才又重新打起精神，怀抱这个可怜的孩子泪如雨下。
　　半年后，洪水的来过的痕迹还在，洪水和那些人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很多事都改变了。不变的唯了日复一日的日子。
　　还未满一岁的林生已经断了奶开始吃些米糊糊，萧玥也终于从每日吃百家饭到回到乡亲们为她搭起的简陋的棚屋的家。
　　原本热闹的山村早已失去了它原来的模样。
　　这日下起了雪，萧玥托人去叶城卖掉那些林雪雅留下来的去年冬季没卖完的鞋子，生意很好，不到傍晚她就从那人手里拿到了卖鞋子的银子。
　　是夜，她望着仍在下雪的夜空，雪和夜色不知何时融为了一体分不清什么是黑什么是白。
　　萧玥想起那个六年不见的父亲，从前林雪雅在外公外婆在，他们带给她的温暖让她填满了她第亲情所有的渴望。让她只是偶尔想起这个遥不可及的父亲。
　　此刻她却很想念。林雪雅从未跟她说过他们为什么就离开了萧府，她也没有细细想过为什么要离开。只是偶尔会想，她的亲爹怎么就不来看他们呢？虽然那些年在萧府为了讨崔氏开心，她们母女过得还不如一个下人，但，那个人确实是她父亲啊！这世上她唯一的亲人！她这么一想不禁热泪盈眶。
　　翌日
　　她收拾好了行囊，去向帮助过她的乡亲道别，最后又去了许久未去的学堂，本想着和先生道别，不想只有小四和小刀在，先生去了叶城。小刀见她要走，有些依依不舍拉着她的手硬是要结拜为姐弟还顺道拉着小四一道。
　　萧玥经历了这一场生死离别后，见他这么恳切就答应了，毕竟一起同窗两年虽然他们年纪小，她也不好驳了他的意就答应了，三人随即在教室的夫子画像前拜了三拜结为姐弟。
　　两个不过六七岁的孩子一路将她送到去叶城的官道上才返回。萧玥望着他们的小小背影，心道：“别了我的家乡！别了我的小伙伴！”
　　她本以为去冠城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可等她到了叶城后，她才发现她一个小女娃带着一个小婴儿要想就这么空手空脚地去那遥远的冠城那绝对不可能。
　　不是饿死也会累死！
　　因为他们一到叶城，林生就生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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