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月

　　邓利今年三十五岁，在小县城有一套旧房子，家居装修都是八十年代的风格，从工厂下岗后，他就开起了出租车，生活不算富足，但也还过得去。

　　四个多月前，王情怀了二胎，可把邓利高兴坏了。直到有一天，他无意中听到王情偷偷摸摸地在厕所打电话，隐隐约约好像在说“不知道孩子到底是谁的”。他怒不可竭，砸门进去，跟电话对面的沈建国好一通对骂。

　　房子隔音不好，隔壁邻居都是十几年的旧交情，所以平常也没关门。这下，所有人都知道邓利的老婆怀了别人的孩子，邓蒙蒙每天背着书包下楼上学，都能感受到四面八方的目光，每个人对着她指指顶点，眼神里似乎是同情和可惜，当更多的是获得猎奇的满足感。

　　王情的葬礼三天后便举行了。按照小县城的规矩，若是有人过世，就要在宽敞的巷子里摆三天酒席，请上一众唱打班子来大办一场。但是如果死者年纪轻轻，而且一尸两命，名声又这样的不好，大部分人连葬礼都不愿意去。

　　邓利思前想后，毕竟王情还是他名义上的妻子。两人结婚十多年，如今人也走了，就算他有再多怨恨，总也要把人给安葬了。于是，几个亲戚朋友简简单单地吃了一顿饭，邓利就带着邓蒙蒙去了火化场，眼看着王情被缓缓推进炽热的炉火中，他有些不忍心看，正要拉着女儿往外走，邓蒙蒙小小的身体却突然挣了出去。

　　她脱下身上的粉色外套，是昨天在医院穿的那一件。乌黑的眼珠中映着焚化炉中熊熊的烈火 ，她将衣服丢进了焚化炉中，然后镇定地转身，抬起头看向邓利：“爸爸，我们先出去吧。”

　　邓利其实很少关心这个女儿，家里的事情都是王情在操持，他只负责在外面跟兄弟们吃吃喝喝吹吹牛逼。发现王情出/轨后，他抓着邓蒙蒙明里暗里套过好几次话，这才知道，每次王情出去幽会沈建国，都带着邓蒙蒙。真是恬不知耻！

　　他一腔怒火又涌上心头，将刚才那点悲伤全数冲淡了。邓蒙蒙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她不吭声，只安静地跟在爸爸后面，走了出去。两人在外面等了片刻后，便拿到了王情的骨灰盒，很大众的白色瓷瓶，捧在手里有些凉。

　　两人走到墓园，此处倒也是好山好水，空气清新，耳边都是山林的鸟叫，可比他们住的那个小破地方强多了。邓利嗤笑了一声，他一边将骨灰盒放进地上挖出的洞里，一边说道：“你就在这好好享福吧。”

　　湿润的黑色泥土在旁边聚成一个小土堆，散发出一股带着潮气的腥香。邓蒙蒙用力的嗅了几下，觉得这股微凉的气味深入骨髓，让她周身通透。她看着墓园的工作人员将那个埋着白瓷瓶的黑洞填上，再盖上几块绿色的草植。

　　几个汉子“吭哧吭哧”用铲子使劲儿地往下压实，然后用粗长的麻绳合力竖起了一块墓碑。王情的一张黑白照片就镶嵌在墓碑中央，模样清秀可人，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那是从多年前的结婚照上剪下来的，做了黑白处理。

　　天色很好，多日的绵绵阴雨后，今天终于放了晴。阳光照耀着往日阴沉的角落，每个缝隙都沐浴着和暖，邓蒙蒙穿着一件白色的小卫衣，她看了看周围跟过来的亲戚们，很少，而且神色都不太自然。

　　王情的爹妈死的早，只有一个哥哥，在外地做生意。得知妹妹的死讯后，他表示现在太忙，走不开，有空再回来看。这些来祭奠的人中，只有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脸色带着悲戚，仿佛心被打了千万个死结，眉头紧皱。

　　那个女人走过来，兴许是眉毛疏淡的缘故，她看起来无精打采，显得分外的颓废。她走到邓蒙蒙身边，从黑色外套里掏出了一颗糖，脸上挤出一个笑容：“蒙蒙，吃颗糖吧。”

　　邓蒙蒙没有接，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对面的女人。邓利皱起眉头，他下意识地在口袋里掏了掏烟盒，然后用手指了指墓园外的一处凉亭，对那女人说道：“刘晓玲，我们去那边说。”

　　两人坐在凉亭里一起抽烟，吞云吐雾，邓蒙蒙听不见他们说什么，只能看到他们的脸色都不好，带着想要撕碎对方的冲动。她在墓碑前站了会儿，觉得腿有些酸，就想找个地方坐坐。刚一回头，就看到了一个跟她一般高的小男孩，笑的纯良又温暖，向她挥了挥手。

　　邓蒙蒙的心立马就缩紧了，她看着沈远的眼睛，有着触目惊心的熟悉。两人都愣在原地，沈建国站在儿子身边，失神地看着墓碑，好半天后，才对邓蒙蒙说道：“蒙蒙，这是沈远，我儿子，你们同一年生的。”

　　沈远向邓蒙蒙伸出手：“你累了吗？我带你去找地方坐坐吧。”

　　“不用，谢谢。”邓蒙蒙礼貌地摆了摆手，她偏了个头，躲开了沈远的视线，正好看到邓利跟刘晓玲走过来，便迈着腿跑到了邓利旁边，紧紧地抓住他的裤腿。

　　邓利愣了愣，邓蒙蒙虽然年纪小，但是大部分时候都是安静的，独立的，疏离的，很少有主动亲近他的时候，更别说她现在正瑟瑟发抖地抱着他的腿。邓利疑惑地抬头一看，便看见了沈建国。

　　“你就不能给死人留点面子吗？”邓利二话不说，就一拳招呼了上去：“你挺能啊你！”

　　刘晓玲抓住邓利的胳膊：“今天别动手！不嫌丢人吗？”她瞪了沈建国一眼：“你还不走，在这里给大家添堵吗？”

　　沈建国丝毫不显慌张，他毫不在意地盘腿坐到了地上，背靠着墓碑，挑衅道：“有种你打死我啊。”

　　大凡来墓园的人，都轻声细语，唯恐扰了死者宁静。这两人却争锋相对，生怕别人听不见自己说话似的。邓蒙蒙瞥了沈远一眼，她不明白，这么丢脸的事，沈建国为什么要把自己的儿子带过来，而沈远本人，嘴角的弧度弯地恰到好处，不留一丝破绽。有那么一瞬间，邓蒙蒙还以为她看到了自己。

　　众人上前来将狂躁的邓利拉住了，一番安抚劝说后，邓利心不甘情不愿地被刘晓玲拉出了墓园，送上了出租车，“砰”地一声响，车门关上，出租车扬尘而去。

　　刘晓玲看着站在原地的邓蒙蒙，神色有些复杂，她从包里摸出一张名片，递给了邓蒙蒙：“蒙蒙，以后有什么事记得来找阿姨。”

　　邓蒙蒙点了点头，她双手接过名片，抬起眼皮看了看，只见上面写着：丽人化妆—店长：刘晓玲，后面跟了一串电话号码。抬头仔细看了看眼前的人，她想，自己应该没见过刘晓玲，但却总觉得有些眼熟。

　　“走吧，阿姨送你回去。”刘晓玲拉起她的手正要走，就被沈远喊住了。

　　“刘姨，等一下。”沈远迈着小短腿，“蹭蹭”地跑到刘晓玲旁边：“我爸爸怎么办，你去劝劝他吧。”

　　刘晓玲、王情、沈建国三人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自从王情跟邓利结婚后，三人的联系就少了。刘晓玲皱起眉头看了看依旧坐在地上的沈建国，最后还是让邓蒙蒙在原地等她，自己往沈建国的方向走了过去。

　　邓蒙蒙没有去看刘晓玲的背影，她安静地看着沈远，金色的阳光洒在男孩偏黄的头发上，一双弯弯的眉眼，有着说不出的好看，她只是站在原地，不说话。

　　沈远也不说话，他耐心地看着邓蒙蒙。周围人来人往，都是穿着黑衣或者白衣的死者家属，他们穿梭在墓园里，看着这两个小孩，鲜活而年轻，仿佛是这个死寂之地唯一的生气，只有邓蒙蒙自己知道，沈远的眼神代表了什么，她想：是他，他知道了。

　　两人相视良久，谁都没有说话，直到邓蒙蒙被刘晓玲带走，她一边走一边回过头，远处，沈远也被沈建国拉着往外走，他回过头，正好看到邓蒙蒙在看他，便回了一个灿烂的微笑，只是在邓蒙蒙看来，这个笑，令她通体生寒。

　　邓蒙蒙回到家的时候，并没有看到邓利，想来是去牌馆打麻将了。她踩着板凳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然后把下周要交给老师的家庭作业给写完了。

　　邓利是晚上十一点才回来，他今天输了好几千，气不顺。一进家门口，看到邓蒙蒙房间的灯还亮着，便用力踢了一下房门：“还不睡！明天不要上学吗？老子供你上学容易吗？”

　　几乎是一瞬间，房间里的灯就熄了，邓蒙蒙平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她的房间里很简洁，没有那些小女孩喜欢的玩偶，或者粉红的各种贴纸，黑白灰的主色调，就连窗帘也是黑色的，很厚，严严实实地将窗户给盖住，一缕月光都透不进来。

　　窗外月色撩人，一片银白，窗内寂静无声，满目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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