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入凡尘

　　洛如思的手续办起来很快，全程绿色通道，也是医院对这种高端客户的特殊服务。
　　“如思，你带钱了吗？”
　　洛如思摇了摇头，严医生挑的帽子上有个白绒绒的球，来回晃荡。
　　“住了一次院，变回少女了。”
　　“原来不像吗？猪大哥？”洛如思没多少血色的脸上露了个笑容。
　　柳呈竹故意摆出一脸尴尬，“快三十岁的老少女。”
　　“哦。”天气开始暖起来，这一个月里，中西医结合，她身上松快了许多，语带轻呢的应着。
　　“我等会……还有患者，要不你先去我办公室，我送你过去。”
　　阳光好得很，她眯着眼睛，“不，我还有事。”
　　“可我没空。”
　　洛如思看了他一眼，这人还真是个衷心的跟班，这么多年来，她去哪儿，他跟到哪儿，嚯嚯到哪儿，一点都没变。“拿来。”
　　“什么？”
　　“钱包啊。”
　　“哦。”
　　“钱呢？”
　　柳呈竹嘴角一抿，贼兮兮的说，“里面，在拉链袋里。”
　　“五十？”洛如思在拉链袋里仔细的掏了掏，只有一张熨烫整齐的五十元钞票。
　　“不不，下面还有，”柳呈竹连忙去拿钱包，“看，还有六个钢镚。”
　　“哦……”洛如思看着他有点兴奋的脸，不知该如何打击他。
　　“嘿嘿。”他仿若未闻，乐滋滋的握着那六个钢镚，“这是每天买咖啡的钱，还有三天她就回来啦。”医院的投币咖啡机，两块钱一杯。
　　“猪猪，那个，”洛如思吸了吸鼻子，虽然她表明立场站在田润颖那边，可是，看着此刻的猪同学，她有种长姐如母的心，“吃不上饭了，就去找我。”
　　“嗯？哎呀，不会，你想多了，润颖每月给我充一千块，在饭卡里，一个周可以吃三次红烧肉呢！”说着，柳呈竹收了自己的小钢镚，“再说了，你哪有钱，离开他，你的生活就是天翻地覆了。还是等等吧，我送你，去接外婆没车不行……”

　　一大清早，住院部的小护士刚刚交班不久，门口的人还不算多，那辆黑色奔驰房车开进来的时候，就格外惹眼。
　　“洛小姐。”
　　洛如思的淡笑从看到车子开过来时，就不自觉的收了起来，“慈管家，好久不见。”
　　“洛小姐，我来接您回去。”
　　“不了，我朋友送我。”
　　“您不要拒绝，柳医生上午还有手术安排，耽误他的工作不太好，更何况，黄女士那边也在等您。”洛如思在高家的年岁里，除了正式场合，慈管家不会称她：您，真是生分了呢。
　　“呵。”呈竹有工作安排，从他下手真的是易如反掌，“还有严医生可以送我，不需要……”
　　“严医生正在陪严太太产检。”慈管家不卑不亢的阐释着。
　　“我外婆在哪里等我？”
　　“疗养院，正在办出院手续，请允许我做好我的本职工作，您这样，我是很为难的。”慈管家面色从容。
　　“他呢？”
　　“先生还未回国。”
　　“哦，那好，猪，你回去吧，我再过一会儿翻天覆地前的生活。”洛如思从护工手里接过了自己的衣物和电脑，住院期间，她的东西，大多都在这里。
　　慈管家稍楞一下，放下心中一大段说辞，跟柳呈竹道了别，坐在副驾驶位。

　　外婆什么也不知道，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一见到她，拐杖差点抬起来，这糟糕外孙女，将近两个月没来看她了。
　　“老太太，我们说好的，怎么还是爱动手。”推着她的护工连忙在她耳边提醒。
　　“啊，啊，杏仁露，一天一杯杏仁露就不能打人。”老人闻声连忙放下拐杖，摸了两下雕着福寿的浑实木杖，嘴里还念念有词，“我就是吓唬吓唬她，这还是我宝贝孙女婿买的，好看着呢，不舍得打坏了。”
　　外婆每次见到她，总会讲很多，然后问她：讲到哪儿了？后来，她就开始重复，再后来，她偶尔沉默，偶尔说：我梦到萍儿了……洛如思的眼睛瞬间涌满泪水，萍儿是她母亲的乳名，父亲不曾知，可半年里，外婆已经同她讲了无数次。年近九旬的外婆，果然，还是被确诊为小脑萎缩。
　　“已经是高龄患者了，的确不可避免，药物控制还算有效，家人要多多陪伴才是。”
　　“可是，半年前，一点事情都没有……”洛如思刚知道的时候，十分接受不了。
　　“实不相瞒，老人的经历，我大体了解了一下，是这样，老人来的时候，身体状况还是很不错，就是精神方面，多多少少有些影响，这个具体情况，我想你们比我更清楚，年龄大了，陪伴更重要些。”
　　她看着外婆把自己的头发梳着整齐，用她买的小发卡别在耳后，对着镜子左顾右盼，如同当年外公在时，她早晨起来就坐在梳妆镜前，轻轻的唤外公的字：环之，给我梳头。
　　“洛小姐，我说句不该说的。”
　　“您请讲。”
　　“老人有些心力交瘁，每次您来看她，她都会打扮一番，等您走了，便会三天不下床。所以……多陪伴比药好得多。”
　　“你是说……她？强打精神？有可能……”洛如思有些哽咽，她还没给外婆看她的小花园，还没像外公那样，每天早晨在她枕边放一支花朵，月季，芍药，牵牛……外公曾这样做过。
　　“这个，也不一定，要有心理准备。”医者仁心，医生拍了拍她的肩膀，留她与外婆一起。
　　那次，她走到外婆背后，看着伛偻的背影，斑白的发，苍老的皱纹，怎么也止不住泪，是他在哄，哄了半天，说尽好话，却还不见好，外婆放下镜子，看着窗外，接了句：这丫头，不随我，环之这么哄，我早就不哭了。

　　“丫头，你瘦了。”外婆也戴了一顶帽子，褐色的貂绒料，很柔软。
　　洛如思摸着她的头，年迈的人，头皮薄如纸张。
　　“思思，我们去哪里？”
　　洛如思有些沉默，她还没找好房产，也不想带着外婆回高家。“呈竹那里，呈竹说，他给你安排了很棒的房子。慈管家，送我们回医院吧。”
　　慈管家礼貌地跟她对视了一下，不言语，她的心里不是没有失落，或许，他和她，从那天相顾无言起，就是结束。

　　车子的确是往医院那边开去，可是到了医院门口的转盘，就岔入了小路，门禁打开，车子左拐第三栋楼，一个小型独院，就是七号楼，洛如思可是记得这里，记在自己的骨血里。
　　“慈管家，去医院……”最后的理性让她保持挣扎，这里，是她从前的家，她这些年，最想回到的地方。
　　“洛小姐，您先安心住在这里，还有，”慈管家看了看院里出来的护工和保姆，“护工还是您在医院的那位，除了给您做必要的康复，老太太也需要她的照顾。您现在的状况，有保姆要好些。”
　　“慈管家，这不需要你费心。”
　　“洛小姐，你知道的，这并不是我费心，我只是在做我的工作。”
　　“我跟他的事，以后再说，当下，我不能……”
　　“哦呦，到家了。”外婆一直在打量这里，从门窗到楼顶，她都不熟悉，目光失落，滑到门口的几棵桂花树，她恍然一句，到家了。
　　“先扶老人家进去吧。”慈管家转头，对着推着轮椅护工和保姆吩咐道。
　　洛如思想拦，外婆的脚已经踏出车厢，一个起劲儿在护工搀扶前站起了身，“外婆……”她到嘴边的话，终究还是难说出口，“你，慢点。”
　　“告诉他，如果这是补偿，我不接受，房租，护工的费用，我会按照市价还给他，谢谢您今天送我们过来，您回去吧。”她不再是住在高家的人，称呼这位五十多岁的先生，自然要尊敬。
　　“您跟先生的事，超乎我的本分，并不会替您说些什么。您的车停在车库，有效证件都在桌子上，我先回去。”慈管家微微欠身，留下司机，自己开走了车。
　　“洛小姐您好，您看我是等您出门再过来，还是住在这里，或者在附近待命？”司机是长年跟着高乐凡的那位先生，家里的车务都归他调派，留在这里，怕是不合适。
　　“打车回高宅吧。”洛如思眯着眼睛，看着这位打算围绕着她扎根的司机。
　　“小伙子，诶，那个小伙子，过来，把我的行李拿进去。”外婆站在门口，看那几棵桂花，端详了半晌，回神，把年近五十的司机唤做了小伙子。
　　“外婆……”洛如思的脾气大，可总有大不起来的时候，比如小时候住在外婆家，吃喝穿用总是最好，可是这随处张扬的脾气总被压了一头，有谁，能横过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生的世家小姐的脾气？哪怕经历了战火与动荡，外婆她始终是最骄矜的小姐做派。
　　洛如思站在门外，人也走尽，树也安歇，她的手机响起时，心里咯噔一声，她还没想好说什么。
　　“如思啊，你们在哪里？要不要我把新安街的房子收拾出来？我爸妈搬走了，那里一直空着，你们住足够了……”
　　“是你啊……”
　　“不是我还能有谁，我可要担心坏了，你倒不要紧，给我外婆住的不舒坦，别说外婆了，我可要不高兴了。”
　　“你外婆好着呢，我们在家里，七号楼，你还记得怎么走吧。”
　　“哪里？你说，哪里？”
　　“七号楼，我回来了。”

　　她吸了口气，走进那院落，小小的院子里，种着几棵桂花，外公去世那年，外婆砍了一颗，匆忙雕了个木头小人放在外公手里。还余的几棵竟然活到了如今，曾经的家主也很好的打理过吧。房门和窗户还有阁楼的露台栏杆，早已换了新的，光她在这里就住了近十年，父亲卖了老家的房子，辛辛苦苦打拼六年，赚下的基业就是这里，她第一次来这里，大约十二三岁，父亲指着那片荒地说：洛洛，以后，这里就是咱们的家。是的，她的乳名，就是洛洛，高乐凡第一次叫的时候，她有些混沌，自己从未告诉他啊。
　　房门打开，里面的格局依稀如从前，装修的确是换了种风格，但是，有几处总还是留着过去的模样。外婆的轮椅推在阳台，她在那里晒着太阳，洛如思走过去的时候，听得到她在呢喃：永禹，萍儿，妈妈回来了……
　　她已经有几分记不得父母亲的模样，这些年，她费了很多力气，会避开了所有关于父母的话题，不想不念，当那天，心里这些年的风雨被掏空，过去的思潮如海水倒灌，那些情绪涨得她胸口闷痛。她不是不明是非，王之懿打电话告诉她，她父亲收集了一些高恒的罪证，救下高乐凡并不是高恒灭口的唯一动机，这些她都知道了，可却仍转不过这个弯，她的心里别扭，她不知道，看着他的时候，自己该是什么样的表情，既不够资格去怨恨又没有能力去翻案。世界上曾有无数她解决不了的问题，很简单，放弃。就像她在考场顶着高烧答着数学题，最后那题，烧的她头昏脑涨，还剩四十分钟的时间，她就写完了自己知道的所有，然后，合上笔帽，在那里静静地坐着，收卷的铃声就是解脱。
　　可是这次，悄无声息，就是结束吗？洛如思往自己的心里投了枚铜板，想打探一下自己的真实想法，那铜板一直再往下落，往下坠，往下找真实的洛如思，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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