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入凡尘

　　抢救室的人渐渐少下来，间或有一两个护士过来查看仪器，高乐凡就坐在那里，这个姿势，他的肋骨疼得厉害，往前挪动一点，他就越能感受到疼痛。
　　“洛洛。”他的唇舌有些干，只见依旧漂亮的唇蠕动，却听不见声响，静到只剩监护器的声音，才听到空中虚无缥缈的呼唤。
　　“洛洛，对不起。”
　　“洛洛……”
　　“洛洛……”
　　洛如思的眼睛，看向半空，转了一圈，缓慢，无神。
　　“洛洛，对不起……”

　　严森在办公室，给王之懿打了通电话，他除了每日向高乐凡报告洛如思的情况，还要跟王之懿报告那两人的情况，到头来自己想问问自己的娃今天有没有动静，半句话都没得到……
　　“严医生，病人回病房了。”
　　“哪个？”
　　“就抢救的那个呀。”
　　“高呢？”
　　“我去的时候，那里没人，对了，张先生在给高先生办理出院，就刚刚，在VIP室。”
　　“出院？”严森心里没了着落，这洛如思刚刚稳定，医生还没说出个怎么，他就出院了？“走，跟我去看看。”
　　“严医生，VIP室在这边。”
　　“他出他的院，干我何事，走走，赶紧的，去找洛如思。”

　　“严医生，病人主动喝水了……”
　　“哎，小刘，那个男的，没跟她说什么吧？”
　　“没有，就在那儿坐了一会儿，赵主任来检查的时候他就走了。”
　　“没事，没事儿，你去忙，我进去看看。”
　　“哎，严医生，病人说话了……”
　　“什么？说了什么？”
　　“她问，是谁打开了盒子。”小护士一头雾水。
　　“你怎么说？”
　　“我哪知道她说什么盒子，我给她把窗帘关上了。”
　　严森哑口，这小护士天真可爱的，还真不适合知道连他都有些承受不住的事情，“小刘，干得漂亮，跟护士长说说，这位病人可能要准备强制进食，她费费心。”
　　“家属呢？”
　　“家属自身难保，只要能把任医好，家属能有什么意见。”他没好气地说，要不是出于职业道德，他真想下个医嘱，什么昂贵的仪器都给这个病人上一遍，不对，天天用，只要没副作用，敞开了消费，怎么也得给科里创个收。另一边，严森不断安抚着自己的贼心思：不不不，不能这样，还是会被杀的，洛如思知道自己拿她当猴耍，肯定是要揭竿而起、正义灭贼的。
　　“啊，好，我马上去说声。”
　　同样的病房，楼上那间他可以随时随地推门进去，站在这门外，他却要做一番心里建树。敲门，无人应，过五秒，也没人说不让进，好的，进去吧。
　　四目相对，洛如思第一次这么快的看向他，尽管还是费了点时间，她再不吃饭，以后痴呆的可能性都要提高，会把大脑饿坏的。
　　“呵，嘿嘿，你醒啦？感觉怎么样？有没有不舒服的？”从前长期被王之懿女士自动忽视的严医生从业十多年，鞠躬尽瘁，才在女人堆里竖起了玉树临风的优质男人形象，自打认识了洛如思，这尊严就别强求了，就连说话都带点宦官气质。不对，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柳呈竹，柳呈竹啊！
　　洛如思轻轻点了点头。
　　“差点被你吓死，不对，不对，我不害怕。你别这么看着我，我可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你这点小伤，不碍事。”
　　洛如思还是看着他，没有表情，却也没移开脸。
　　“不过，我说，伤是小，可是饿死就不上算了。你有什么想吃的，我给你买去。”
　　摇头。
　　“别介啊，我本来不打算揭老前辈的底儿，都这样了，我可得跟你说，你现在的主治医师是赵主任，那老头可凶了，你今天要是还不吃饭，那可就，就，就要强制进食了。”
　　洛如思平静的看着他。
　　“嘿，你这什么眼神，视死如归？你，你别不怕啊，这么粗一管子，你见过吗，插管就罢了，关键是，鼻饲很不舒服，你何必呢。”
　　“不是吧，你是打算死这儿嘛？别介啊，我费事的把你救出来，不是为了弄死你啊。再说，再说你不还有个外婆吗，你死了她怎么办？”
　　严森捉住了洛如思眼中那微妙的光，听高乐凡说，洛如思只剩外婆一个亲人，好在还是很亲厚，不上课时就去疗养院陪她。
　　“如思啊，你还小，是不是，我知道，你受伤难过，知道真相也很难过，最难过的还是那个孩子是不是？可是，你要清楚，你要是再这样折腾下去，对身子也不好，是我给你开多少补药都补不回来的。你现在，给我打起点精神，我保证，我发誓，绝对绝对绝对，你还会有自己的孩子。”这种事严森从不说的这么肯定，这不是非常时期非常处理吗。
　　洛如思嗫嚅了几下，严森听不见她说了什么，见她要抬手，慌忙摁下了这双手，她在窗帘后面躲着的时候，这手能掐的煞白，这时候莫不是要给他拳。
　　“严医生，”小刘又回来了，“护士长说强制喂食可以，营养科那边会配合给餐，只要病人家属同意就可以，不过还要请赵主任明示……严医生，病人带着氧气面罩，你能听见她说什么吗？”
　　严森明白过来，乐呵呵的哄走了小护士，俯身下去，又四处瞥了几眼，稍稍抬起面罩，“说吧，老幺知道我离你这么近，非得拆了我。”
　　洛如思仿佛没听到后面的话，“严医生，谢谢你，饭我吃，不浪费……你救我。”
　　“哟呵，得，会说人话了，不容易啊。”
　　说不感动是假的，严医生深入虎穴、心中也不是不怕，可是男人之间没有那么多矫情，高乐凡只是在醒来的时候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他一遍，见他毫发无损，便一个谢字都没有。他从现场回来又接连投入到了抢救工作，光是为这两个祖宗级的人物提心吊胆就够受了，结果洛如思的情况一天不如一天，他自己都觉得悲惨，“诶哟这个命苦。”
　　在洛如思那里磨蹭了半天，他心潮澎湃的一直不在调，他不太习惯安慰除了王之懿以外的女人，只能说着玩笑话，权当是义务劳动，到了查房的点，他不得不走，有些话，还是得说，“洛如思，潘多拉的盒子本来就该被打开，打开才能关上，关上才能有以后。”

　　洛如思闻言，愣了半天。她不是说潘多拉，她的盒子，没有狡诈、欺骗，那里面装的，都是她从小到大不愿意去面对的情绪。妈妈总鼓励她坚强，磕着碰着不要哭，做个坚强乐观的女孩子，爱笑的女孩子，所以，脱臼带来的疼痛和燥郁被她扔进盒子里，被铁丝穿透小腿带来的害怕她扔进盒子里，高考失利带来的巨大落差、还有高先生从前的压迫带来负面情绪，她都放进盒子里，她的世界像是被自己筛了一遍，只余阳光洒满大地。无论是谁，都记得她多么明媚，多么善解人意，连高乐凡都能柔下目光，她是多么可爱。她也曾想，就这样一辈子，坐在盒子上，面露喜色。
　　在南洋别墅，那一声划破夜空的凄厉惨叫，她的盒子像是失了锁，过往的悲与哀，历历在目，第一次对自己无所适从，第一次，惧怕自己，一个悲伤的自己。
　　严森或许说得对，盒子打开了，才能关上，当她学会处理自己的负面情绪，学会放空盒子，才有未来。盒子打开了，如何才能关上，严森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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