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

　　弦歌从小在临安府长大，她见过酷吏们毒打众人，那些犯人皮肉下一片暗紫，然后腐烂，变臭，浑身长蛆，又疼又痒的死去。她不知道金陵府对犯人是不是一样，她看着昏黄的烛光映着卢笙平的脸，一言不发。卢笙平坐在他吩咐人取来的椅子上，仰头看向弦歌：“经年未见，虞姑娘可曾有想念过卢某”她恨不得一口咬死他，生啖着吸血，午夜梦回时，他的脸总会在梦中闪现，提醒她因为她的幼稚阖族人全一朝赴了黄泉。可她还是笑语盈盈开口了：“我这是犯了什么事？劳烦您这般大人物又一次前来捉拿。”卢笙平倒也没想瞒着弦歌：“我来找一个人，他前半个月还是你的座上客。如今我下属说见着他了，可大队人马赶去却不见了他，只见着你。你要不要解释一下？”弦歌心下大骇，可面上还是风轻云淡：“瓦舍勾栏做的是四方生意，来的都是客，怎能慢待人，还有，你来之前打听过吗？我是勾栏头牌娘子，我的座上客可是不少，敢问，我能记得哪个的名字呀！”卢笙平起身挡住了烛火，“你是看准了我不能拿你如何吗？”那副姿态突然让弦歌想回那一年在酒肆对着自己倾诉愁肠的人，她仰起头：“我若再信了你，倒真是邪性了，您怎么不能拿我怎样呢？虞氏一族可还是大人您灭的。如今我只是贱籍一女子，您高做大堂，岂不是您想怎么拿捏我，便怎么拿捏。”“多少年了，虞姑娘脾性不改呀！”他侧过脸，半边身子藏在黑暗中“看来张白龄将你照料的不错。”

　　弦歌脸色有变，愣愣的说：“你把张白龄怎么了？”卢笙平转过头，直勾勾的盯着弦歌：“张白龄勾连族老，挡了太后的路。如今已经收监。”弦歌的四肢百骸像灌了铅，胸口憋着一口闷气“你们都知道，他碍不着你们的路，可你们还要赶尽杀绝。”她抬起眼：“你们是不是觉得老天怕坏人？坏事做绝就无人知了。太后以为她掌控了京城朝局，就能堵了天下人的口。镇守各地的赵氏子弟之口有那么好堵？天下读书人的口有那么好堵？京城世家族老们的口有那么好堵？她想做第二个武瞾，她妄想。”啐出一口血沫。“你说你恨世家，卢笙平你一步步爬上来，哪一步不是仰仗着世家。没了我虞家，还有白家，还有她简家。这个权力体系就是由世家构筑的，你要把世家踩在脚下，妄想。”在她曾经生命的每一时每一刻，她无时无刻不在为自己所代表的秩序所禁锢，可终有一日她才发现，那壁垒层层构建起的，是打不破的平衡和生存。

　　黑暗中，响起“啪啪啪”的掌声，卢笙平走到灯光下“我早说过，虞姑娘可惜是个女儿身。”走近“弦歌呀！我朝立朝已逾百年，除了科举立士，他人可还有一丝上进之路。就算进了官场，也得是巴结上世家大族才算立身无虞。你曾问我“若是贫寒人家知道，十年苦读，只为成富贵人家座上客，可还会读书？”今日我告诉你，会。贫寒上进之路唯有读书一条坦途，你生来不觉得座上客有何珍贵。可我知道，天下寒窗苦读的穷寒举子都知。世家大族内地那么龌蹉不堪，可还能那么高高在上。十年寒窗的举子在你们心间还是尘下泥，是奴才。……我偏要有一日，把世家大族踩在脚下。”

　　弦歌冷笑“好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你读书一不为经纬天地二不为家国天下三不为立德立心，为你开蒙的老师恐怕见你今日都要骂你一句“竖子无德”。”卢笙平也冷笑一声，戏谑着合手作揖“虞姑娘好风骨呀！可惜卢某三尺书生，一介微命，体会不到大德大义。虞相可能体会，此刻在黄泉下也无用。”虞弦歌一口血喷在卢笙平脸上。

　　噼啪的烛火在黑暗中独自燃烧，卢笙平摆摆手，笑着撤了。弦歌曾在梦中问父亲，万箭刺身可疼得厉害？比不过万箭穿心。父亲为自己还是为大义已经无从知晓了。身为乱臣贼子死去，难过吗平日里那么看重名声的父亲。

　　弦歌不吃不喝的捱到了第二日黄昏，卢笙平放了她，她一贯知道卢笙平的为人，这是引蛇出洞，看从她嘴里掏不出任何信息，寄希望于她出了牢暴露王廷相的行踪，可她先算着一步，昨天夜里她就安排小雅送王廷相出了城，跟着拿了通牒的行旅，刚巧卡在卢笙平下令奉城前一刻。

　　她换了行装，急匆匆的去找王廷相。她知道卢笙平盼望她去找王廷相，可她得去弄清，王廷相手上到底有什么东西让卢笙平从临安追到金陵，或许他可以救张白龄一命。这个世间，可以让她奋不顾身的人已经无多了。

　　雪下的分外大，扑簌扑簌静悄悄地落了一地。这时辰，城门刚开不久，出城的人站成一排挨个检查，弦歌站在人群中掩了掩帽，躲在一队人中混了出去。卢笙平一身官服站在高楼上，雪扑簌簌落了满头满脸。他目光炯炯的盯着雪地里远去的身影，心想，这虞姑娘可真是捣乱的人呀！
　　弦歌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在田野间，知道她的后方有一只嗅觉灵敏的雀，张着网等她跳。她也不傻，城外庄子本就偏僻，七拐八扭之后，身后那群人便迷失在一地雪白中。
　　张廷相心底晓得躲在城外不是个法子，抓他的人已然在南京城内外铺开了一张大网，他们在城内找不到人，定会来城外来搜寻。弦歌寻的这处庄子道路整洁，人丁造册严厉，本来是好事，可到如今让人严查便会露馅。他想着出门可小雅黑着脸跟门神一样守在门前，心下正在焦急瞧见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那人推开门，正是弦歌。
　　弦歌拉开门，四处瞧了瞧，小雅急急凑上来，屋外的雪扑了他一头，看着他的狼狈样，弦歌没忍住嘴角弯了下。侧过身，解下袍子，将袍子递过去，转过头，拉着张廷相的袖子“你从大内带出来了什么东西？”小雅瞪着眼睛看着弦歌的手，张廷相脑子里翻涌的都是“说还是不说……面前这个人虽救过自己几次，可她的前程往事蒙着一层纱”他虽读了多年圣贤书，可却一直缺乏决断，大事上掉链子。要不今时今日也不会困在金陵。弦歌眼巴巴的看着他，她只恨此刻无法将自己的心剖出来，卢笙平定在身后跟着，不一会儿他找到这里张廷相今日便会落入他手中，若此时他不告知自己真相，那么自己冒冒失失的来此处就全然落了下风。“如今太后的鹰犬已来金陵城寻你，不论你从宫中带出何物，你今日都得有个决断。若是觉得我可靠，不妨说与我听听。“
　　久久，张廷相握了握拳，艰难的说“是两个月前，一次御史台征召，圣上邀我们入宫，也没旁的事还就是宴饮、作诗，可半途皇上咳血了，宴也就结束了，我那日有些昏沉，迷迷糊糊第二日醒来竟宿在内院，第二日咏社就上了讨伐的文书……后来”“说重点”弦歌不知张廷相是不是作多了八股，偏偏抓住细枝末节长篇大论“我只想知道你拿了什么出来？”“兵符，我摸到了兵符……一位姓张的大人亲送我出的内院还送我出了城门。然后我……”“姓张的大人？”弦歌一瞬间有点怔忪，“是礼部的那位大人吗？”张廷相愣了愣“我……并不知晓”弦歌问：“那可有交代兵符送谁？”是不是都不重要了，现下兵符送往何处才是重要问题。“兵符本是送南平安王爷的，可……”弦歌知道他后面的话，可现下南平安王爷已经落在太后手里，送去兵符又能怎样？他们慢了一步，错失时机。
　　“可现下皇亲贵胄不剩下几人了\"弦歌伸长指头，“现下陛下未有子嗣，宗族子弟除过安王爷，还有镇守北关的衡王，坐镇南宁的旭王一脉，以及平江富贵乡里的雍王，旭王一脉人丁寥落，近年未有男丁。衡王和雍王是皇帝的亲弟弟们。”听弦歌一一细数来，王廷相有点惊诧。她怎知道皇家人脉？“衡王沙场征伐，刚毅果断，除了镇关边士还有常备军，雍王……”想起雍王弦歌一哆嗦，当年他拉着自己妹妹妹妹生扯着叫，可品行却是万里无一的好，衡王当年一派兵鲁子做派，谁的好脸也未给过。想到这里弦歌也有点难做，抬起脸苦笑“这挑皇帝的差事，竟是落在你我身上。”人世真是大谬呀！
　　“嗖”一支箭破窗而入，直直朝弦歌而来。张廷相情急下扯着弦歌侧身倒地。随后是数箭齐发，地板生生成了刺猬背。一阵箭停后，弦歌抬眼，凑近张廷相耳边“你带小雅朝北走，找衡王，你们从后院走，进林子有马在那等着。”抬起血汩汩流着的左臂“我去前院见见卢笙平。”张廷相正待欲言“我”他就算在手无缚鸡之力也不能让一个女子在他身前给他挡灾。弦歌拦住他“他要找的人是你，他拿住我，只要没见着你，是舍不得杀我的。你快走才是正道。小雅拉着他走。”小雅也看着弦歌，呆呆愣愣，弦歌扯过小雅手上的袍子，眼底有逼人的光彩。
　　“小雅，帮我\"弦歌明白，父亲枉死，陛下失意、甚至张白龄豁出命来，都因着，为着这权势，这掌管天下的权势。若是今日张廷相到了卢笙平手里，他们求的东西顷刻间就荡然无存，她自己的命早已不算什么，若舍得一身剐，去完成这些人未竟之志，她是舍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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