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

　　风雪呼呼的刮，临街的铺子里，小厮们都急急撤下帘子，搓着手围着火炉。街上零星的几个行人。有一个人急急忙忙四下瞧着，急快的走着，王廷相刚从临安逃回家里，抬脚刚想进自家门，就被匆匆赶来的大哥挡在门口，那篇对当朝太后口诛笔伐的檄文出自他们咏社，陈列了当今太后四项大罪。皇上经过征和二年那场乱，倒看着有点心灰意懒，朝廷上的肱骨之臣都是太后那边的，简相如今替她把着朝堂，还有一个红人卢笙平也是极其得势，皇上身体越来越差，无意再拉帮结派只结交了咏社以及其他诗社的一些文人。皇上在病中的时候，太后连面上的功夫也不做，直接登堂揽政，激起了朝堂中文人士子的不满，王廷相这些清流文人直接一篇檄文呈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哥哥央求王廷相快走，可他能到哪去落脚呢？王廷相一边形色匆匆的走着，一边懊恼的想着。

　　他身后出现几个行迹可疑的人，他脚下一滞，心底下有点慌乱，抬头，倚红偎翠处，急匆匆奔了进去。他急匆匆闪过人群聚拢的大厅，穿过走廊来到小厢推门而入。

　　室内供着一个黄澄澄的佛手，混着淡淡檀香，清甜淡逸。笔架上架着宣州湖笔，桌上是一阙未写完的词，旁边搁着紫毫。这一切看在王廷相眼中很是舒服，倒是蛮像他的房间。可那阙词上虽字迹平正方直，但却是出自女儿手笔，那挂漏香帐也显示这里是歌姬伶工处所。门外传来脚步声，王廷相四下瞧了一眼，没处躲藏。正四下踟蹰间，门打开了。

　　贰

　　弦歌笑眼盈盈看着客人，示意一旁的小雅回去，小雅梗着脖子，不看她。凭借张白龄的权势，弦歌日子过得不错，可总有几日，总有些难缠的客人，见不得伶人小唱拿腔作调，非得要为难她。这时候，弦歌拿出好性子做足水磨工夫，做小伏低。小雅颇有点不适应。张白龄总有护不住她的时候，万事总得靠自己。弦歌心底叹一口气，正要摆出一副心平气和的模样，去听对面男子气贯山河的长篇大论。凭心说，这男人除了嘴碎，手上倒也没轻薄她，还算是好的。“来来来……”弄翠大嗓门吸引好几个包厢的客人看过来，她杵在门外，朝着弦歌昂着头：“都来看看，头牌在自己闺房藏汉子了！”她头朝向门外，眼却是盯着弦歌。“平日里装的三贞九烈，还不是在自己房子藏汉子。”

　　王廷相被打开门的人唬了一跳，开门的是一个女子，说着一口娇滴滴的软语，扯着他就把他往外带，拉扯着走出屋子，到了一处包厢就开始大着嗓门喊，他临走怕被人认出来，走过书桌，拉过砚台，摸了一手，出了房门就着手上的墨汁摸了自己一脸。

　　弦歌看着面上颇斑斓的对面人，生生忍住笑。起身：“弄翠姑娘，养汉子不是我们这行正经做的？”弄翠一愣，生生把要说的话给咽下去。抬起眼“那你承认这是你姘头。”弦歌笑笑，抬眼看向众人：“来的都是客，什么姘头不姘头，叫的客人都不高兴了。”也是青楼里藏个男人也不稀奇，但弦歌一向凭着张白龄护佑，从不做皮肉生意。今次，这一承认就得于开了先例，以后挡也不好挡，朝堂局势暗流横肆，张白龄几时能回倒还真是个问题。弦歌有点头疼，但那人一袭士子冠，衣服皱褶不堪，看着奔袭已久，想到如今局势，心下有了几分明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走近那人，揽过袖子轻柔的说：“郎咯，让你好好儿自个呆一会，怎地跑出来。”招呼过小雅，小雅的小表情倒是不情不愿的可爱，“你看好他！等我回来。”贴近小雅耳边，“有人抓他，小心。”递过他手，放进小雅手中。众人觉得没意思都散了，弄翠达成自己意愿，“妹妹，都是人之常情，何苦藏着掖着。”弦歌抬眼瞥向她：“是呀，同是人之常情，姐姐何必大张旗鼓呢！”弦歌一想到后面等着的麻烦和手段，心底无比烦躁。弄翠笑呵呵走了。

　　等到奉承完客人，弦歌刚进门就瞧见两厢对立的张廷相和小雅。小雅瞧见弦歌赶忙走过来，站在她身前。张廷相却是对着拱手作揖：“给姑娘带灾了，多谢姑娘相救。”弦歌没好气：“赶紧走吧！大人您头上可顶着雷，可别在我这炸了。”张廷相听闻有点愣，一脸墨像十分滑稽：“你……怎么”“你衣袖上绣着咏社的九章菊，谁认不出。”弦歌心想这人能活着从临安逃出来，可真是见了鬼。“哦！”张廷相转身就想走，可天大地大，他要去哪儿？那步他怎么也迈不出。小雅在他身后推了他一把。可正巧，撞在来的张妈妈身上，“哎呦！弦歌”真的是想什么来什么，弦歌回来路上就心想，弄翠打头阵，后面来的肯定是张妈妈，他们都瞧见张白龄很久没来，心想着可以劝着弦歌干干她们的正经生意。

　　张妈妈年老但保养得宜，浓翠的头花闪着弦歌的眼“我的姑娘呀！这就是你的……”拉过张廷相的手，扯着他也坐下。弦歌没抬眼：“这事值得您亲自来一趟吗？”张妈妈脸上笑嘻嘻：“这不，来看看是什么人物入了我们姑娘的眼。倒也是一表人才……仪表堂堂”张廷相脸上还挂着浓墨重彩，弦歌听到这句，不由笑出声。“您眼神倒是不错，这也能瞧得出来。”张妈妈碰了壁，倒不气馁拉过弦歌的手：“，弦歌……我有事跟你说”弦歌笑着：“有事您说吧！”张妈妈脸色讪讪“西街郑大官人，这不想要你……”“妈妈，横竖我被人拐不走，还得在您这待着，您不用这么着急……”张妈妈脸色有点难堪：“弦歌，你看很多客人都有意见，张官人财大势大，护着你不假，可其他客人可也想见识一下。”弦歌有点愣：“来的客人我可是有哪个推掉了？”王廷相坐在旁边听着，有点抓耳挠腮。小雅自从张妈妈来，火力全在张妈妈身上。这时“咳咳”张廷相一声轻咳，“张妈妈，那个……我这有点花销，您能帮我置办个酒席，外边天寒，口渴了。”说着掏出一张银票，摔在张妈妈眼前，“可够？”张廷相从小花钱大手大脚，临走哥哥塞进他衣袖，给他的活命钱。那数额都够他胡天海地三年两载。张妈妈脸色马上变了“您坐！您坐，我这就去准备。”张妈妈得了钱钞来去的匆忙。不一会儿置办好了一桌酒席，围着张廷相千恩万谢，有着说不完的话。等到酒席宴罢，掩上门走了。

　　叁

　　弦歌吩咐小雅打来一盆水，自己起身到里间。张廷相打理完进去，只见昏黄灯光下，弦歌正理妆，卸了点翠头面，没有描眉点绛，看过去倒真像良家二八少女。弦歌见他进来有点局促，站起身，你怎地进来了。弦歌知道今夜若是将他赶出去定会惹人怀疑，可眼下……自己转过头去衣柜里取了一卷铺盖甩给对面人。你今日将就一夜吧！。张廷相点点头，弦歌坐在床边，放下帐幔，对着外间说，今日多谢！张廷相本要睡下，此时直愣愣的坐起，没得事，还要多亏姑娘出手，没让在外间闹大了。我不过还姑娘一个小人情，不算什么。弦歌点点头，映着影子在帐子上。临安如今怎样了？张廷相叹一口气，朝政一片混乱，亲王的都支持另立南平王，太后一党却把持朝政，大肆杀戮，排除异己。如今不是人人自危便是心怀鬼胎，太平，难哟！“朝臣应是大多忙着站队。站错了队就如你般。”王廷相拍拍头，也不介意：“皇上死后，秘不发丧了一阵子，圣上无子嗣，南平安王爷被招到朝中，可也没传出来要立储的消息。简家众人把持着朝政……太后一党全都被提拔了一番。”弦歌觉得这些事离自己实在是远，便捡着重要的问：“右相呢？”张廷相有点愣：“右相早已赋闲在家。这次朝局变革与他无半分干系。”“右相家人？”张廷相心下想了想：“右相一直是依附着简家，这次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好的。”弦歌看着桌上的灯火，飘忽不定，征和二年的时候，她醒来是在一艘小渔船上，她没被绑去看台，看阖族人被屠戮的惨况，可她在想象里面自己生生把自己剐了许多回。父亲在宫墙下被乱箭射死，母亲自去沉了塘，全族几百口人一夕之间全都成了黄土盖着的人，这都是她的一念之差。她觉得立刻死去，才不至于那么疼。可如今，她多活了几年，却更加贪恋人间的温暖。

　　“你是咏社士人？”她对咏社那种打着文字旗号却喜欢舞弄权势政治的一帮人本没有好感。张廷相呆愣愣一笑：“我……也就算是个边缘人物，算不得什么正经的咏社文人。”“那他们怎么要抓你？”张廷相颇不好意思：“就那个写上去的檄文，我凑了个数，添了个名字。”弦歌轻笑：“你真的是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跟自己一样，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活着死了都被人当着阶梯。昏黄灯光下，弦歌的的手腕子伸出来去取台上的酒，张廷相赶忙取了递过去：“姑娘右手腕子上什么图案倒挺漂亮的。”弦歌默然，久而冷笑一声：“刺配的标志，罪人才有的，有什么漂亮不漂亮。”本来是要刺配双颊，张白龄使了点手段，刺在了肩上与手腕上，无缘由的欠了好多。“公子歇息吧！”张廷相面色讪讪，应了一声，躺在地上。

　　张廷相醒来天色已白，开了窗突然看见原来是外面落了一夜的雪，全已银装素裹。弦歌已经装扮停当，坐在正堂，两人相对无言，久久静默，“小雅，打盆水！”水来了，王廷相洗了把脸。弦歌指了指放在桌上的包裹“多谢你为我解围，我知道你花光了银票。我无以为报，这里面有数额不大的几张银票，还有一些换洗衣物，此处终究不是久待之处。此处西街有我一处宅院，衣食供应一应俱全，你可前去。”弦歌本不愿再帮忙，可实在凑不出他那么多银两还他，又不愿欠人。小雅领着王廷相围着辅街转了两圈，确认背后无人跟随才进了一座庭院。

　　这座庭院倒不像长久闲置的，里面小院看起来干净利落，雪白草地上立着秋千架，小雅带着他穿过拱门去了侧厢。王廷相坐在书房里安安稳稳叹了一口气，这些天的恐惧奔波一扫而空。

　　小雅打完水，笑呵呵盯着弦歌看，想到住在院子里那个人，脸色变得冷冷的。“小雅呀!”弦歌又要开始自己的每日一说，她一直想让小雅去学个本事，他没法读书，十六岁了，她要替他给他的未来打算。她刺自己那一刀委实太狠，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船上，哭喊着从梦里醒过来，小雅也哭着抱着她，“咿咿呀呀”的安慰她，她在床上卧床多日，小雅每次都伺候她吃了，自己才窝过去扒拉两口，帮她换衣服，清洗衣物。家中家仆散尽，多年的管家，侍候她的丫鬟全都走了，就只剩小雅一个。她不知自己何德何能还能在人生大落之后，还能有一个人对她真心好。小雅盯着弦歌，一双大眼睛直愣愣的，久久低下头，托起弦歌的脚腕子，缓缓用脚布擦着。弦歌愣愣的，她许久不拿小雅当下人，他俩在旁人看来就像一对姐弟。“我总归带着罪，一生都是贱籍，改不了。你不能一直待在我身边的。”她从不曾自怨自艾，她觉得如今的活法，也没什么不好。可是她只是想知道父亲最后的时候，会后悔吗？父母亲最后一瞬可是有怨她？她不愿意再给身边人带灾了。小雅将擦好的脚放在膝上，揽起弦歌，将她放在榻上，半跪在床前，拉过弦歌的手，揣进自己胸口。一瞬间弦歌泪如雨下，“可，你跟着我没有前程。”小雅摇摇头，对他而言前程是什么，永远都是虚幻的繁花着锦，他想要跟着一个人，永远的跟着一个人。若是没有这个人，他就只是地下的泥。他生来无根无依，漂零中有人搭伴，他睡觉都能笑醒。

　　肆

　　小雅近日总是魂不守舍，他一边照看弦歌的日常一边还要关注着王廷相的动向，王廷相倒是安然，日日捧着弦歌放在院子里的书读的不亦说乎或者日常在院子里闲逛。过去半月，临安那边一派风平浪静，金陵官场上却还是一派肃然，只听得来了个大官坐镇金陵，这倒不干弦歌的事情。她现在每日忧心的是张妈妈每日来说道，要她去金陵城中富户家中伴奏，她要如何推却是个问题。今日她就是实在推不了，出门的时候小雅一直催促着，着急的拉着她，外面还是苍茫一片，她上轿时发觉今日带的琵琶不顺手，抚开轿帘正待下轿，一抬眼，漫天风雪中却看见熟悉的一张脸，那张脸曾入过十六岁的她的梦中。卢笙平最近颇有点焦头烂额，临安那边临了找不到兵符，排查一圈怀疑是那日进宫应答的清流文人头上，现如今那些人的嘴全掏了个干净可还是没有任何消息，最后才知道还差一人，那人第二日早早出了城。那人正是王廷相，卢笙平奉命来金陵寻人。他遥遥的望向弦歌，她披着水蓝色的暖袍子，抬手搭在轿帘上，面目清冷，鬓边有一抹霜花，看向自己清冷冷的朝着自己笑。他心底有刺骨的寒意。小雅走到弦歌面前，敛了轿帘。起了轿，弦歌那一刀刺破了自己此生的天真与痴望，此刻无波无澜，只是伤口有点痛。

　　弦歌回勾栏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雪扑簌簌的下，她嘱咐轿夫先回，小雅跟着她。“你是不是早知道他来金陵了。”张白龄曾经告诫过她，小雅曾是卢笙平身边的人。小雅点点头“你是怕我难堪吗？”弦歌说到这无声的抿嘴笑了。小雅眼中带着光，郑重的点点头。小雅捧着琵琶的手冻得通红，弦歌轻嗔：“这琵琶也不是什么宝贝，何苦偏要抱着。”自己拿过琵琶。“小雅呀！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我还没有问过你，你是哪里人？”小雅仰起头，他是哪里人呢？他也不知道，他一出生就在勾栏瓦舍，周遭都是漂亮的姨娘，大家笑着叫他“小哑巴”后来，卢府买了他，派他跟着小少爷，再后来卢笙平家破人亡之时他无处可去，只得跟着卢笙平待在相国寺，后来去了白府，再后来就一路跟着弦歌，又回了勾栏处。

　　小雅回头看向弦歌苦恼的挠了挠头，摇了摇头。“小雅你看见前边的二道桥吗？这里离勾栏蛮近的，你说我们开个铺子怎么样？”弦歌一辈子脱不了贱籍，她这……小雅摇摇头，他攥着弦歌的衣袖，可怜巴巴的看着她，弦歌又一次心软了。“我不是要赶你，你看你都十六了，该娶妻生子了，要置办家业了。你不能跟着我在女人堆混一辈子吧！”弦歌掰着手指头一条条细数，颇像当年太后给她说亲时候的苦口婆心。小雅这几年身量一日日抽高，面庞上已经是一个清雅少年模样。她心里觉着要是小雅不是哑巴，他定能走科举，多高的名门千金他都能娶，就算现在他是哑巴，她也不能亏待了他，她必定给他置办一份厚实的家业，娶个善良的姑娘。她既然人生无望，她一定能为亲近的人挣个好前程。突然前方一阵吵闹声，一个熟悉的影子从他俩面前闪过，身后是官兵喧闹的声音。弦歌一个激灵扯过小雅追那个黑影。

　　王廷相想起半月前自己夜晚入睡前自鞋底摸出兵符时那个大骇，他立马一路奔逃，想着逃了临安就有法子了。可到了金陵连家门都进不去，躲在弦歌的小院子越来越心焦。他逃出来时已经迟了，皇上已经去世，可这江山怎么能就交给一介妇人手里。他要何去何从，思来想去，他想到镇守边关的衡王，现如今去近处搬救兵已经不行，只得找个有野心的，有能力的，能颠覆这政权的，可他又怎知衡王不是狼子野心呢？踌躇了许多日，他想着出了城吧，出了城去找哪个皇子看天意。可他还没出城就觉的不对，有人又跟着他，他撒丫子跑，引来了许多守城的士兵。黑暗中，有人扯住他的袖子，拽着他进了小巷。打眼一看，弦歌：“姑娘……姑娘怎么在这里？”他有点哆嗦，弦歌想着他到底犯了什么事，朝堂都平息了，怎还要拽着他不放，心头又怨他出来走动，横他一眼“你如今金陵城是真的待不了。”说着，周遭巷子里却响起一个熟悉的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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