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生

　　还未到宫城便瞧见张白龄带着一队兵急匆匆在街市上行走，弦歌挑起窗帘，朝着张白龄招了招手。他面色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一双眼瞧着弦歌：“卢笙平被捉住了，你要去看看他吗？”

　　乡道上尘埃萧索，路尽头是西山寺，整个寺庙于当年的火里焚得什么都不剩，只剩下烧得发黑的石墙。进入院内，到处都是残垣，新生的草长得翠绿茂盛，整个院子里一股子青草带来的水气。

　　卢笙平被绑在大殿的佛寺前，整个人像垮的山，一派颓唐，窝在那里，哀哀地叫着。

　　张白龄踹了看顾他的兵士一脚，“怎么落得这么个样子？给他点水。”他回头瞧了瞧弦歌，面色未起什么波澜。

　　卢笙平在临安城外的破落草房躲了许久，明面上太后虽然未被追究，依然好端端地被供奉在后宫，可太后派系的朝臣全都被南平王爷也就是当今皇上一个个从各自位子上罢免，也不知是谁把太后派系那些经年里做的龌蹉勾当全都摆在了台面上，一夕之间，所有人都成了阶下囚。

　　卢笙平官场浸淫许久怎不知这是当今圣上正在一步步清除阻碍，排除异己。可被痛打的落水狗如今成了自己，他如今要怎么逃脱？

　　等他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被绑在西山寺的柱子上。面前站着的是弦歌。

　　“醒了？”

　　卢笙平咬了咬牙“你是来报仇的吗？”

　　弦歌今日本要进宫面见皇上，自然穿得隆重，是纹银勾金的锦袍，面上薄施胭脂，珠翠满头在阳光下闪着绿莹莹的光。卢笙平突然心间一动，他第一次见虞弦歌，她也是如此装扮。

　　他跟一起高中的士子们百无聊赖地坐在宰相府的高堂上，九月间的微风吹得人心醉，她环佩叮当的闯进了高堂，一曲越人歌，他许久才缓过神。

　　“也罢！死在你手上，我无话可说。”虞弦歌听闻这句话，面上竟浮起了笑意：“你又如此惺惺作态？不必了，你是何人我是知道的，生命不长了！卢公子可别浪费！”

　　“我今时今日这番，你此时此刻这般，全都是卢公子求仁得仁的结果，我只想问一句，你所求所愿，都一一达到过，你可满意？”

　　卢笙平摇了摇头“人生何来满意，不过是得陇望蜀罢了！卢某在踏入临安城前已经做好了如今日这般结局的准备。”

　　“是吗？如今我依旧想问，你这一生都只是想倾覆世家吗？你费尽心思毁了我父亲，费尽心思毁了我，费尽心思成了太后面前的红人，平凡的士人到了你的地位，有无数的机会可以一展襟怀，可我见到的卢笙平不过变成了人云亦云的一条狗而已。”

　　在烈香楼里，那些所有的指点江山都不算，她听着一个小人的襟怀抱负着了迷，她以为他跟旁人是不同的，可其实他比自己心底里最看不起的人还要卑劣。

　　卢笙平苦笑：“虞弦歌呀！你可真是虽九死其犹未悔，还是信仰那些虚无缥缈的信念，你未入过官场，你不明白，官场是吃人的地，你有无数的襟怀与抱负都会一日日消磨在人情世故上，你要站好队，你要成为上头人的一条狗，最好什么异议也不要有，这样的人才会走的长久。

　　读书时我也想成为那些仁人志士，可进了官场，我只求能活命，为此我舍了尊严，舍了道义，一切皆可抛弃。”

　　弦歌有些楞，这番话与父亲当日在西山寺所言何其相似。

　　“虞弦歌，我们有些交情，我劝你回金陵去，不要在这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临安城待着，你这般性子会死的异常凄惨。”

　　“你很了解我吗？你的话我就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希望卢大人头颅被砍下来那一刻，也还是不后悔！”
　　她敛了衣衫准备出门，却感到一股子森然寒气逼向自己。

　　听到里间的声响，张白龄心想不好，赶紧往里奔。正巧碰上了卢笙平握着刀刃，那柄刀就直愣愣悬在弦歌的脖颈上。

　　“你……”

　　“放我走”寺庙外围一股子草带来的水汽味和着耳边卢笙平的声蹿入弦歌耳朵里。
　　“我就算今日放过了你，又如何？”张白龄站在草地上“你是能逃到哪里？”
　　卢笙平的身子正抖着，他气急败坏地拿刀指着围成一圈的兵士。

　　弦歌笑了笑：“我放过了你，可我没想过你倒真的如此无可救药。”
　　她趁着卢笙平不备拽下头上的银钗，朝卢笙平当胸刺去。

　　卢笙平一脸震惊，他的刀来不及收回，只是愣愣的看着自己眼前的虞弦歌。这一次他真的没想杀她了。

　　在他的视线里虞弦歌就那样走出了院门，就像她第一次抱琴而来时那般雀跃欢快，一点都不为他的死伤心。

　　“你死了比活着好！”张白龄伏在他耳边说。

　　夜晚，小雅捧着弦歌的脚放在床榻上，端了地上的水想要出门，一抬头才发现，弦歌脸上都是眼泪。

　　“小雅，原来杀人是这般滋味，胸膛里有块地方像窗子，呼啦啦的刮着冷风。”他是罪有应得，自己不过杀了一个坏人而已。

　　葳蕤灯火下，小雅凑上来吻了吻弦歌眼角的泪，何必那么痛苦呢？他们的纠葛这样了解，对卢笙平也算是好事，当着众人的面问斩，心高气傲的公子怎么能接受呢？

　　可这些他都没法说给弦歌听，就连自己心底里的情谊，也没法说给她听。

　　“小雅，好冷呀！”弦歌抱紧了她身边唯一的温暖。那个院子里卢笙平的身子就那么一点点冷下去。

　　“小雅，我时常觉得我自己卑劣，选了一个人妄想逃脱我自己本来的命，可还盼着那个人能爱我多一点，我都未曾学会爱，偏要渴望着那个人爱我。”

　　小雅一点一点抱紧弦歌，他不知如何去传达自己的爱，只能任由弦歌的眼泪一点点落在自己的肩上。

　　爱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可他会永远陪着她。

　　“听说呀，这皇上要娶媳妇！”草棚里有人喝着茶聊着闲话。
　　“娶的是那前宰相家的女儿……乖乖咯，也真是好福气，一下从罪臣之女成了娘娘……”

　　正说话间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长身玉立面容清雅，女的面容秀丽可亲，都是人群里极为出尘的样貌。男女相携了坐在那里喝茶，来往的客人瞧见这一对璧人，便打趣道：“公子这是带媳妇出门。”

　　喝茶的青年面上一红，倒是旁边姑娘笑意盈盈搭了话：“是呀，天涯为家。”

　　走出茶棚，弦歌笑盈盈的说“走，我们回金陵去二道桥上开馆子！”

　　夏日里，正蝉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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