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

　　风忽然就停了。被战争摧残压倒的断木却静止竖立着，直指向天。
　　几只乌鸦在盘桓着，发出刺耳又悲凉的叫声。云以极快的速度朝西移动着。
　　残阳，似血,欲滴。
　　辽阔的草原上，只剩下我单薄的身影，在细心温柔的处理着刘儒的身体。
　　我拔掉了他身上的箭头，用自己的披风给他包扎了伤口，擦拭干净他的面颊和手臂。
　　用尽全力的扶着他，把他挪到了一辆马车上。
　　然后我拉着马车，一步一步缓慢的向龙城走去。
　　我知道他一直站在山头，静静地看着我，我没有回头。只留给他一个单薄的萧瑟的背影，慢慢地走远。
　　“曹叔父，求您看在我父亲的面上，放过我的丈夫……”
　　曹操，那最后一句没说完的哀求，那一声叔父，将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称呼你。
　　我拉着马，一步一晃的走着路。我的眼睛模糊的厉害，似乎看不清前面的路，只是机械的，直直的走着。我的精神恍惚，毫无力气，我只是麻木的抬起脚来，一步一步的朝前走。
　　耳朵却格外的灵敏起来，那一曲“归雁”一直一直的响在我耳边。
　　雁南去，人北往。千里家国忍回望。
　　黄沙扑面人憔悴，茕茕孤立思断肠。
　　是刘儒又吹起了羌笛吧，我回头去看。可他正安静的躺在马车上，紧闭着双眼，他将再也不能吹羌笛给我听了。
　　我就这样牵着马，回着头，看着他，走着路，流着泪。
　　跌跌撞撞。
　　“娘亲，父王，孩儿来接你们了。”
　　我这才扭转头，嘉儿站在我的面前。他的双眼红肿，神情肃穆，背后带着一支匈奴骑兵。
　　“嘉儿，带我和你父王，回龙城。”
　　我仿佛用尽全身的力气，说完这句话，终于晕倒在地上。

　　“刘儒，你要去哪里？”
　　“父王要送给我一座新的城池，我要去赴任了。”一身白衣的他背着双手，笑着望着我。窗外的阳光白花花的，笼罩在他的身上，好像包围着一层神圣的光。
　　“新城池在哪里啊？漂亮吗？”
　　“在中原呢，很美很美。”
　　“那你为什么不带着我和嘉儿一起去呢？”
　　“那怎么行，你怀着孕呢，不能舟车劳顿。等我安顿好了就来接你们母子。”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圆圆的肚子，南儿不是已经出生了吗，我怎么又怀孕了。我疑惑的抬头，刘儒已经走出门外。
　　“刘儒，等等我！带着我一起走吧！”我一边喊一边哭着追上去，抓住他的衣袖。
　　“你一向爱我们母子，从来不忍心分别，为什么这次如此决绝？”
　　他却只是笑着不说话。
　　我急了：“你是不是心里有了别人，想抛弃我们母子呢？”
　　“怎么会。”刘儒轻轻的拢了拢我的头发：“你不记得我说过的，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我们要一路到白头的。”说着刘儒又转身要走。
　　我赶紧抓住他的手臂：“刘儒你不要走，我不想跟你分开。”我放声大哭，像被迫离开父母的小孩子。
　　刘儒却用力的抽出手去，大步的走远了。
　　“刘儒，刘儒！”我大声的喊着，向他伸出手去，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眼睁睁的看着他离我而去，越走越远，越走越远，最后消失在一片白光里。

　　刘儒，不要走，不要走，不要走。
　　我直起上半身，两只手抓来抓去，哭的泣不成声。
　　“母亲，不要哭，嘉儿在呢。”有人把我搂在怀里。温暖的怀抱，却瘦小单薄。不是刘儒，不是刘儒。
　　我抬起头来，睁开满是泪水，朦胧的双眼，怔怔的望着那个人。
　　是我的嘉儿。
　　好一会儿，我才哑着嗓子开口：“灵堂都设好了吗？”
　　“请母亲放心，都安排妥善了。”嘉儿回答着，忽然跪在了地上：“还求娘亲看在嘉儿和南儿尚小的份上，保重自己的身体。”
　　我淡淡的望着他，他小小的身体有一点摇晃。声音里带着一点哭腔。
　　“嘉儿，你父王十二岁时已经上战场杀敌了。你也长大了，可以独当一面了，以后你就是匈奴这一支的主人了，你要学会去面对一切，还要照顾好你的弟弟。”
　　说完我从床上下来，一步一步朝外面走去。
　　“娘亲，你去哪里？”嘉儿爬起来朝我奔过来。
　　“娘亲只是去看看你的父王。”我语气淡漠，一路朝灵堂走去。
　　已经是深夜了。灵堂里人不多，都静默的跪在一边。有人跪在棺木前烧着纸钱。看到我大家都向我行礼。
　　南儿也跪在一边。他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脸上还挂着一道泪痕，已经睡着了。
　　我把他抱在怀里，轻轻的抚摸着他的小脸蛋。
　　“娘亲。”他喃喃着，往我的怀里拱了拱，伸出小手臂抱住我的脖子。这孩子，自小不曾离开我半步。我又贴了贴他的小脸。他身体的温度传递给我，让我感到一丝柔和的温暖。
　　“李婶，抱他回去睡吧，我来守夜。”
　　“夫人……”
　　“没事的，你们都下去吧。”
　　“是。”
　　大家拗不过我，纷纷退了出去。
　　我坐在棺前的蒲团上，定定地盯着棺木。
　　父亲曾说，人死了之后会过一道鬼门关。过了鬼门关就去忘川河。在去忘川河的路上，会经过一个叫做奈何桥的地方，有一个叫孟婆的人会给一碗汤，喝了这碗汤才可过奈何桥。而喝了孟婆汤就会忘记今世的一切了 。
　　刘儒，此时的你，到了哪里呢？
　　起风了。
　　我望着被风拍打着的房门，刘儒，我相信你的魂魄还在我的身边，你一定没有走远。所以就请你再等我一小会儿，让我伴着你再走一程吧。
　　我抽出身上的匕首，一把长长的，闪着寒光的匕首。
　　这把匕首我一直带在身边。在这荒蛮的异族，如果受辱，如果被逼迫，它都将是我最后结局。
　　只是没想到，用到它时，竟是在这种情形下。
　　我脸上出现一抹淡淡的笑意，高高的举起了匕首。
　　“母亲。”
　　冷不防一声凄厉的喊叫，我浑身一抖，匕首掉在了地上。
　　“母亲，你在我的心里，一直都不是一个软弱的人。你在乱世中失去父母，又独身流落匈奴多年，可你却一直是坚强的。”嘉儿站在门口，一字一句的说着。
　　“如今父亲虽然不在了，我和南儿还在，难道你真的不顾念母子之情，抛弃我们兄弟吗？我们失去了父亲，已经十分悲痛，难道上天连我们的母亲也要一并夺走吗？”
　　嘉儿眼泪闪着泪光，声音哽咽着。
　　“娘亲！”他忽然失控地喊着，奔过来扑到我的怀里：“不要抛下我们！”
　　他放声大哭起来。
　　我的嘉儿，从来都是一个坚强，强大的小男子汉。“流血不流泪”是他父亲教给他的，他一直信奉为人生箴言。如今是伤心极了。
　　我紧紧的抱着他，一遍一遍的抚摸着他的头发和后背。
　　“娘亲，嘉儿求求你，不要抛弃我们！父王在那边，自有他的千军万马陪伴，您走了，我和南儿就变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孤苦伶仃，任人欺凌！”
　　我也放声大哭起来。
　　“嘉儿，母亲错了，母亲不会抛下你们的！”
　　我们两人抱在一起，压抑的悲伤化作哭声在这个难眠的夜里一遍遍回响。等我们止住哭声抬起头时，我们的衣襟已经被彼此的泪水湿透了。
　　嘉儿，娘亲答应你，再不会抛下你们兄弟了！
　　只是，那白首同心的约定，那悠扬婉转的笛声，那淡烟流水的岁月，都一并的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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