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

　　度过了一个寒冬，姿态万千的春天，就铺遍了大地。
　　“娘亲，娘亲，你看好看吗？”南儿又长高了很多，小小的身子越发的粗壮结实。他采了一大把野花递到我的面前：“送给娘亲！”
　　我笑着接过来。
　　“大哥不来接我们吗？”
　　“应该不会来，你大哥在准备春猎的事情，很忙。”
　　南儿嘟起了小嘴。
　　“娘亲，南儿，我来啦！”
　　“大哥！”南儿开心地奔了过去。
　　哥俩闹成了一团。
　　我看着他们，脸上笑意渐浓。
　　半年前的决战，为了保存实力，齐月被留在了龙城，这也是刘儒为嘉儿留下的最重要的财富，一位忠诚贤能的老臣。
　　这半年的时间，嘉儿已经成长为一位贤明的匈奴王。处理事情有模有样，甚至有些事已经可以自己做出决定了。
　　我变得更加沉静，话很少，每天只是淡然的，看着他们。看着南儿慢慢的长大，看着嘉儿的身材和眉眼越发的像他的父亲，心中略感安慰。

　　然而这样平淡的日子也没走过草原翠碧如画的春天。
　　那天，梨花陪着我在街上闲逛，就看到很多人聚在一起，吵吵闹闹个不停。
　　“怎么回事？”我问身边的小侍卫。
　　“回夫人，是汉使来了，大家都围过去打听消息。”
　　汉使？
　　我心下疑惑，快步朝他们走了过去。
　　“夫人，这些年过得如何？”为首的汉使走过来，朝我行了一礼，关切的问道。
　　“你是……？”我望着他的脸庞，无数的记忆涌上心头。
　　“你是蒯叔父？”我终于想起来，蒯越，我父亲生前的朋友。曾常常到我的家里和父亲饮酒作对，高谈阔论。
　　“昭儿，你长大了！”他用手轻轻的捋者胡须，注视着我。他的胡须和头发都花白了，脸庞已刻满岁月的痕迹，再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人。
　　我眼里含着泪：“十几年未见，叔父好吗？”
　　“我很好，这些年追随在丞相身边，现在已是位列九卿了。”
　　听到丞相这两个字，我的目光暗了暗，语气也冷淡了起来。
　　“不知道蒯大人这次出使匈奴，有什么重要任务？”
　　“昭儿，我们进屋，慢慢的、细细的说吧。”

　　在大厅里，我们分主客坐下来，蒯越说明了他的来意，而我则一言不发，仔细的听着。
　　他说完了。
　　“所以，这就是你要接我走的理由？”
　　我望着他，口气里有着满满的不屑。
　　我是汉人，我是名士蔡伯喈唯一的后人，所以我必须抛弃幼子，回到没有一个亲人的汉国？
　　“蒯大人，如果你在十二年前来接我，我会对您感恩戴德，甚至开心的哭晕在地。我刚被掳到匈奴时，做梦都是有人来接我回去。可现在不一样了，我在匈奴落叶生根，孩子还小，他们需要我，所以任何理由都不能让我抛下他们跟您走。”
　　我坚决的拒绝了。
　　“那好，我也不着急走，我还是到处逛逛，欣赏一下大草原的春色，等着夫人好好考虑一下！”
　　蒯越说着站了起来，示意随从把礼品抬上来。
　　大箱子一个接一个的抬过来，打开。明晃晃的金锭，令厅里的每个人倒吸了一口气，瞪直了眼睛。
　　“丞相特赏黄金千两，玉壁十对，作为赎金，接夫人归汉。”侍从高着语调传达命令。
　　赎金。这是历史上最贵的赎金了吧。我蔡琰（子文姬）何德何能，先是用金千两、封王、邑万户作为封赏，诱刘儒将我交出去，这次又重金前来，只为请我归汉？还是另有别图？
　　我望着摆了一屋子的大箱子，思索着，想猜透他的想法。

　　蒯越似乎很是喜欢这辽阔美丽的大草原，每天或骑马驰骋，或极目远眺，一住就是好几日，并不提他的任务。
　　“蒯大人这几天住的如何？”我慢慢的爬上一个小山包，站到他旁边。
　　“甚好！”
　　“你只是见到了春天的草原，冬天还是很冷的。”
　　他点点头，依旧望着远方。
　　“蒯大人倒是会享受，怎么，你们这些重臣都很闲吗，你这一住好些天，不急着回去复命吗？”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人生苦短，自然要及时行乐。”他忽然吟咏起诗歌来。
　　这首诗，慷慨之中又有着一种对人生了然的悲怆，是一首极佳的诗作。
　　“真是好诗，是哪位古人写的，我竟没读过？”
　　“是曹丞相写的。”
　　我默然，过了一会儿淡然的道：“丞相心系天下，一生戎马，没想到在诗作上竟也有如此高的造诣。”
　　“是啊，你不了解丞相。这些年他栉风沐雨，几经浮沉，才有今天的功绩。”
　　“功绩？是满足了个人的野心吧，我听说他徐州一役，屠杀百姓十几万，鸡犬不留，泗水为之断流。这份狠毒残忍，就是项籍在世，估计也自叹不如吧。”
　　“昭儿，你不了解战场，战争是残酷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战场即杀戮，总免不了误杀无辜。更何况，这件事并不像外面所传的那样，很多事情丞相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我敛容郑重道：“有谁逼着他杀死百姓吗？”
　　“人人都有很多个面，更何况是一方雄霸，杀伐果断，才能心向天下啊！”
　　“心向天下，”我笑着点头，“说的好！我只关心，如果我不归汉，匈奴会有什么命运？再次大军讨伐，斩草除根，夺走我的两个儿子？”
　　蒯越沉默了，我也沉默了。
　　他不敢吗？他当然敢。
　　他不会吗？他自然会。
　　“丞相是为了你好。你想想苏子卿（苏武）和王昭君的故事，匈汉毕竟这几百年来都是我们的仇敌。如果不是他们为祸中原，你的娘亲怎么会死？他们是你的仇敌啊！你怎能弃民族大义于不顾？你想想你的父亲和母亲，他们在九泉之下知道你一生流落于匈奴，不能落叶归根，会怎样的痛心？”
　　我沉默了。他句句在理。
　　我这个不孝之女，直到今天，没有在他们的坟前上一柱香，填一抔土。
　　“我知道你不在意千古名声，但是你毕竟是蔡中郎的后人，你也要顾念你先父的名声啊。”
　　“可是我的孩儿还小……”我忍着泪，做着最后的争辩。
　　“他们很快就长大了。昭儿，你要让他们独立，他们身上流淌着匈奴的血，怎么会成为弱者！而且世事变换，来日方长，你怎知日后不会相见？”
　　我长长的叹了口气，安静的凝望着远方。天与地的交接，是一道碧绿的边，将这世界分为上下两部分。湛蓝的天，碧绿的地，天地之间是一身白衣的我，茕茕独立。
　　茕茕独立，孑然一身，这似乎是我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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