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我骑在马上，失魂落魄的往回走，嘴里一遍一遍的念着一段辞赋，这是卓文君的《白头吟》，是我很喜欢的一篇赋 。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同我一样的失魂落魄的妇人，她泪流满面，她万念俱灰，她为爱而伤怀失望。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眼泪又一串串的落了下来。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有人接着我的诗念了下去。我抬起满是泪痕的脸，是刘儒。他也穿着一身白
　　衣，骑着白马，就立在我的面前。
　　夜风萧瑟，把他的长发吹的随风飞舞。他就那样看着我，眼里有伤感，有喜悦，有不安 ，有淡然。亮晶晶的，在夜里闪着光。
　　“我以为夫人不会回来了。”
　　“我娘亲说，女子是开在凡间的紫藤花，需要依附藤蔓枝丫才能开花结子。所以出嫁从夫，一生要忠贞不渝。”
　　刘儒的眼圈红了，嘴角却扬起来，给了我一个最好看的笑。
　　我却哭了，眼泪扑簌簌的往下落。
　　我们并辔往回走，骑着马，牵着手。他的一队士兵举着火把走在后面。
　　他不时的转过头来看我，我也看着他。就像是每一次出猎、游玩一样，风轻云淡，岁月静好。

　　九月初，塞外就已经天寒了。曹操的大军越发逼近，龙城里一片萧条，大战在即，所有人都是死生未卜。
　　“昭儿，如果我遇到不测，你就带着嘉儿和南儿去漠北，那里还有一支乔氏部落，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他们会收留你的。”
　　“如果你遇到不测了，我会追随你而去的。”
　　“别傻，孩子们还需要你。”刘儒认真到。
　　我轻轻的帮他系紧了战袍。我的刘儒就要带着匈奴勇士去决战了，他要以攻为守，保卫匈奴的圣城。这一仗，将决定匈奴的命运，也将决定刘儒和我们母子的命运。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古来如此。
　　只是，刘儒哪有胜算。
　　我站在城门前目送着他们离开后，百感交集。
　　刘儒的书房，很大。作为一位热爱汉文化的匈奴首领，他的书房里也是诗词歌赋兵法等书应有尽有。
　　我不是来看书的，我只是想借他的笔墨写下一封信。
　　展开纸张，蘸匀墨汁，正要落笔，我忽然看到桌子上的一本书。
　　那是□□家著作《关尹子》。之所以注意到它，是因为我回忆起之前的一天，我无意中听见刘儒和齐月的对话，进到书房时，刘儒的手里拿着一张纸，看到我就随手把纸夹在了这本书里。我虽然只是瞥了一眼，却记得很清楚。
　　放下笔，我伸出手去拿过来那本书，翻开来。
　　是一封信，汉使者写给刘儒的信。
　　我急急的扫向里面的内容，一行行文字跃入我的眼睛：
　　南匈奴王：
　　闻知匈奴夫人蔡氏，乃丞相之至亲至爱之女子，丞相很是忧急。若单于将蔡氏送还并归顺丞相，丞相愿封单于为侯，封万户，赏金千两。若不肯送还，丞相将亲征匈奴。军旗所指，生灵涂炭，踏平龙城，取首灭族！
　　望单于早做决断！
　　我读了一遍，再读一遍。
　　原来是这样。曹操以封侯，赏千金，邑万户作为条件，来换取我。刘儒用勇士的刀箭和鲜血给了他答复。
　　所以，刘儒拼死守护的不是他的城，他的族，而是我。
　　我忽然明白，当所有人跪在他的面前请他三思后行时，他的决绝与孤凄。
　　他可以将他的族拱手相让以换取和平安详，但他不能将妻子拱手相让。因为那意味着永别和耻辱。所以他宁愿决战到死，也不屈服。
　　我的刘儒啊。原来我在你心中是如此之重。
　　我用手轻轻的抚摸着纸张，仿佛抚摸着他紧皱的眉头。眼前就出现了他的样子。
　　他一身白衣骑马站在夜色中，神色平静的说：“我以为夫人不会再回来了。”
　　我怎么回答他呢，我说：
　　“我娘亲说，女子是开在人间的紫藤花，总要长在藤蔓上，才能开花结子。所以出嫁从夫，忠贞不渝。”
　　刘儒，我怎能丢下你不管，你能为我付出的，我又何尝不能为你付出。
　　而我，只有这一条生命，百转千回，历经沧桑还苟活于世。那么我就拿它来回报你的深情吧。
　　风一阵一阵的刮过来，树枝拍打在窗棂上。
　　我拿起笔伏案快速的写了起来。
　　将镇纸压在墨迹未干的纸张上，我快着步子走出书房，飞奔到外面牵起了一匹快马。
　　我回过头看向不远处的院子，那里南儿正和一个小孩子快乐地玩耍，晃动着大脑袋跳来跳去，无忧无虑的样子。
　　我痴痴的看了一会儿，狠着心转身往外走。
　　“娘亲，你去哪里？”是嘉儿。
　　“我去看看你们的父亲，嘉儿，好好的守在城里，保护弟弟。你父王的书房里我留下一封信，把信带在身上，关键的时候才能拿出来，给曹丞相看。”
　　嘉儿认真地点点头。
　　我拉着马要走，他忽然挡在我的前面：“娘亲，你和父王还会回来吗？”
　　我怔了怔，认真地回答：“我们会努力回来的，如果回不来，你就是这城的主人了。”
　　嘉儿没有哭闹，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成熟与郑重：“娘亲放心，嘉儿十二岁了，是男子汉了，能照顾好弟弟，娘亲和父王要保重，嘉儿等你们回来！”
　　我点点头，拉着马快步走了出去。
　　当我骑上马走了一段路，回过头时，嘉儿还呆呆的站在那里。秋风里，那小小的身影格外的孤寂与苍凉。
　　别了，我的孩儿。

　　太阳还没开始落山，天空中几缕云轻轻的飘动。秋风呼号着，乌鸦发出“哇哇”的叫声，成群的朝南边飞去。秋风卷着落叶，也极快的朝南飞去。
　　我一边走，一边看着路的两边。
　　有丢弃的刀剑，有鲜血。有肢体，有死人。血腥气越来越浓重，迎面的扑过来。
　　我策马奔腾。一人一骑，越过层层叠叠，相籍的尸体，越过遍野的血迹，一路向前。
　　我努力的向前，不去看那些士兵的死相。却又忍不住侧目。
　　恐惧，不忍，茫然，心痛，五味杂陈，百感交集。我皱着眉，紧抿着唇，只能一路向前。
　　“杀杀杀！”骇人的喊杀声。
　　我策马上了一个小山坡，远远的看着前面的殊死拼搏。
　　匈奴兵占了上风。几千人组成的骑兵敢死队，在刘儒的带领下一路向前逼近。虽然面对着敌人的疯狂冲击，他们队形不乱。盾牌手、长矛手、弓箭手、大刀手，相互照应着一路向前进攻。
　　他们都目标是曹操的中军核心部分，他们的目标是曹操。
　　我遥望过去，他也站在一个山岗上，红色的战袍格外的引人注意。在匈奴军的层层冲击之下，他被簇拥着不断的后退。
　　刘儒身着白甲白袍，冲在最前面。一支长矛所向无敌，敌人几乎进不了他的身，十分的英勇。
　　又是一波猛烈的冲击。
　　眼看着他们就要冲到曹操的前面了。我又不禁为他担忧起来。刘儒冲过去的话，不会对他客气的。我仿佛从刘儒利落的动作里看到了万千仇恨。他会一剑刺穿他的心脏，毫不犹豫的。
　　不对。曹操身为汉丞相，权势普天之下独一无二，连皇帝都是他的傀儡，他怎么会把自己置于险地？
　　那就一定是有阴谋！
　　我要提醒刘儒撤回来！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两边山头上忽然冒出无数的弓箭手，对准了刘儒和他的敢死队。
　　“不！”我大喊着，骑马疾驰着。
　　刘儒，小心！刘儒，小心啊！
　　万箭齐发。
　　匈奴兵纷纷倒下去，一排一排，像被收割的麦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汩汩而出的鲜血瞬间染红了草原。
　　美丽的草原啊，春天是绿如翡翠，夏天是五彩斑斓，秋天是橙黄金碧，冬天是白玉无暇。
　　而我今天第一次看到，草原还可以是红色的。一汪一汪的红色，连成大大的一片，像元宵节空中绽放的大朵大朵烟花。瞬间，鲜血渗入地面，呈现出一片骇人的深紫。
　　“刘儒，刘儒，有埋伏！刘儒！”
　　刀光剑影，擂鼓呐喊之中，我的声音是如此细小，如此的微不足道，如此快的，就消散在战场之上了。
　　刘儒意识到了危险。盾牌兵纷纷撤到两边做掩护，然而匈奴的武器还是落后的，沉重的盾牌似乎不堪一击。
　　士兵依然以惊人的速度再倒下。
　　那么短的时间，刘儒的身边只剩下几十人。而曹操，距离他还有那么远的一段距离。
　　“刘儒，刘儒，我来了！我来保护你！”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哭声，变了腔调的喊声，在逐渐安静的战场上不断的盘旋。
　　“噗噗噗。”
　　我已经能清楚的听见箭射向人体的声音，那么沉闷的声音，伴着一声声惨叫，伴着无数的□□，就在我耳边一遍一遍的回响。
　　“曹操，别打了，我跟你走！求求你放过他！”我胡乱的喊着，他听不到，但是他看得到啊！在血肉横飞的战场上，一个一身白衣的娇弱女子，一人一骑，飞快的奔驰，那么的突兀，那么的醒目，他怎能看不到我！
　　“叔父，你射向他的那一箭，也会刺中我的心！”（回忆）
　　......
　　匈奴兵纷纷的倒下去，刘儒的身边，终于一个人也没有了。
　　他把长矛撑在地上，四面望去。全是他的兵，他的同胞，他的兄弟，他的手足。就在上一刻，他们还扑过来为他挡了最后一箭。
　　他的身上早已被鲜血和汗水湿透。衣服黏黏的贴在身上，他清秀的面容上，也全都是血痕。他的脸上和身上，还在流着血，已经分不清那血是他的，敌人的，还是兄弟的。
　　我从未见过刘儒如此狼狈。他握着矛四面望去，望着地上的尸体，望着两面密密麻麻的弓箭手，千万支箭对准他一个人。
　　周围仿佛静止了。没有声音，没有语言，没有冷热，没有悲喜。只有他的身影，伫立在天地之间。无助着，绝望着，茫然着。
　　“你还不到二十岁。就年少丧夫，又经历离乱，人世的心酸，你也尝到了不少，应该坚强一些才是。”（回忆 ）
　　“如果你留在匈奴，我会照顾你，成为你的亲人，你会有一个安定的家。”（回忆）
　　多少次，你救我于危难。多少次，你对我情深义重。
　　我泪眼模糊，一只手努力向前伸去，刘儒，刘儒，仿佛要抓住他，仿佛要让自己的生命化为一股力量，赐予他。
　　曹操举起了一只手，万千支箭对准了刘儒。
　　“不要，丞相，求你，不要杀他！”我越过刘儒，朝曹操奔过去，大声喊叫着。
　　“你让我们怎么样都可以，我们投降，我跟你走！”我用尽全力的喊着。
　　他一定听得见。因为我离他很近了。我能清楚的听见风吹着“曹”字的大旗在猎猎作响。我能看清他脸上的肃穆与淡漠。
　　他望着我，居高临下。
　　此时的我，像个卑微到尘土里去的蝼蚁。我慌乱的滚下马去，跪在他的面前。
　　“不要杀他，我求你了！”我哭着求道，一字一句，十分清晰。
　　“昭儿。”低沉而嘶哑的声音响起。我痴恋的回过头去。刘儒站在那，握着长矛，望着我，疲惫中又似乎带着一点释然和安慰。
　　“叔父，我……”我停下了哀求。
　　因为他举起的手已经做了一个“杀”的动作。那动作干脆利落，在秋风里，在夕阳映照中，在猎猎的旗帜下，显得那么的威严有力。
　　又是那么的绝情与冷酷。
　　“刘儒。”我用尽全部的力气，撕心裂肺的喊出了这两个字。
　　箭，好多的箭，如雨点般，朝刘儒飞过来。
　　我朝着刘儒奔过去，地上的尸首绊倒了我，我就爬着，一点一点挪向他。
　　刘儒舞起了长矛，上下左右前后，动作利落而漂亮。箭被一一击落。
　　第二波箭马上到了。
　　刘儒舞着长矛，虎虎生威。
　　第三波，第四波。
　　他还在舞动着长矛，浑身上下，毫无漏洞和死角。
　　偏西的斜阳映在他的身上，给他镀了一层柔和的金黄的光芒。他像一尊战神，英勇无畏，愈战愈勇。他的周围，横七竖八的躺着很多很多的尸首，那些一直以来追随着他的人啊，那些和他同生共死的兄弟们啊。
　　“啊！”他大吼一声，那声音震动山野，惊天动地。他还在飞快的舞动着长矛，似是要和这恃强凌弱的老天和不公的命运对抗到底，尽管，已经有两支箭插在了他的胸口。
　　他终于倒了下去，一只膝盖着地，他把矛支在地上，又努力的爬了起来。他用他最后的力量，支撑着他的身体，站在了天地之间。
　　“昭儿，不要想着去找他，求他，我誓死守卫我们的土地！就算是死，也要有尊严的死！”（回忆）
　　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前胸，不断的往外冒。
　　所有士兵都张开了弓。而他的矛还插在地上。他没有力气把矛拔出来。他只是望着那漫山遍野的弓箭手，望着那一支支对准了他的箭。眼睛微微的眯起，脸上带着悲怆的笑意。
　　生亦何欢，死亦何惧。这人生啊，终归是要尘归尘，土归土。只是.....
　　他努力的回转身，望着我。望着一身尘灰和血迹的我，连滚带爬的向他奔着。
　　“刘儒，别怕，我们在一起了。”我终于爬到他身边，从后面抱住了他。
　　他依然是高大的，健壮的。我把脸贴在他的后背上，依然是踏实安定的感觉。
　　“刘儒，我们一起，我们不分开。”我喃喃着，把他紧紧的抱在怀里。
　　他定定地看着我。
　　鲜血从他的嘴里流出来。他的眼角却是笑着的。
　　“昭儿。”他的声音很轻很温柔。目光紧紧的注视着我，一瞬不瞬。
　　“不要哭。”他伸出手来帮我擦着泪，他的泪却溢出眼角。
　　我也伸出手帮他擦泪。整个战场仿佛安静了下来，只剩下我的啜泣声，静的那么可怕。
　　“杀！”最后的命令，他终究不肯放过我们。
　　我把刘儒紧紧的抱在怀里，眼睛定定的望着他，含着笑望着他，一瞬不瞬的望着他。
　　三支箭，十分准确的避开了我，插进了刘儒的身体。
　　刘儒闷哼一声，终于倒在地上。
　　我坐在地上，让他靠在我的怀里。
　　又是三只箭，插进他的身体。他痛苦的低吼出声，意识越来越模糊。
　　我格外的沉静。我搂着他，轻轻的抚摸他的脸庞。我把脸贴在他的脸上，我轻轻的亲吻他的额头。仿佛这不是战场。还是我们爱的草原。
　　一串眼泪流了一下，打湿了我的手背，是他的泪。刘儒依然定定地望着我，仿佛有话想说，又仿佛没有。隔了一会儿他伸出一只手来，向上够着。我知道他想替我理一理乱发。
　　我抓住他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刘儒，”我一遍遍的抚摸着他的脸，他棱角分明的，俊秀的脸。
　　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青，青的发灰。鲜血仿佛流尽了，把我的衣服也染成了一片片红色。
　　终于，他的手垂了下去，他的眼睛要闭上了。我把他的头抱在怀里。把我的脸贴在他的额头上，紧紧的，紧紧的。就这样一动不动。
　　如果时间静止，我愿以这个姿势抱着他，一直一直，永远永远。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刘儒，下辈子，我们还在一起吧。”我贴着他的耳朵轻声说。
　　可是他已经听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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