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文姬

　　十二年后，塞北草原，深秋。
　　塞外的秋天，风真的很大。一阵大风刮过，树枝摇曳着，树叶纷纷飘落，一转眼被风卷着飘向远方。
　　我就站在秋风落叶之中，遥望南方。我的长发、裙摆都被风吹得飞舞起来，似一抹单薄的影子，就这样默默的伫立着，仿佛只有这样站稳，才不会像落叶一样被风吹走。
　　“又想家了？”刘儒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我的身上，顺手把我搂在怀里。
　　我试了试眼泪：“今天是父亲的忌日，我都不能去给他的坟头填一抔土。”
　　刘儒搂着我的胳膊紧了紧，似是要给我安慰。
　　“弹一首曲子，遥遥的祭拜吧！”刘儒挥了挥手，侍从把焦尾琴搬了过来，放在小桌子上。
　　我跪坐在桌前，轻轻的抚过琴弦。琴弦发出清脆的声音，就像父亲当年对我的谆谆嘱咐。
　　“昭儿，父亲用这木材给你做一张琴可好？”
　　眼泪就落了下来，扑簌簌的落在了琴上。
　　“雁南征兮欲寄边声，
　　雁北归兮为得汉音。
　　雁高飞兮邈难寻，
　　空断肠兮思愔愔。
　　攒眉向月兮抚雅琴，
　　五拍冷冷兮意转深。”
　　我的指尖在琴弦上快速的移动、流转，悲凉婉转的曲子从我的指尖流淌出来，徘徊在我的周围，徘徊在塞外蓝的湛澈的天空上。
　　叶子落了，鸟儿飞了。绵延万里的长城却挡住我的视线，我望不到心心念念的亲人，望不到血肉相连的家国。
　　就在我悲伤不能自己的时候，一阵悠扬的笛声响起。相对于琴声的悲凉，笛声是高昂嘹亮的。在他笛声的应和下，我的曲调也渐渐的平稳，和缓了下来。
　　就在这音声相和中，我看见两个骑着马的小小身影远远的奔过来。
　　“娘亲，父亲！”是嘉儿和南儿，我们的两个儿子。
　　我们都停下来，遥遥的看着他们。我拭干了眼泪，笑意从眼里溢出来。刘儒也含着笑。
　　“娘亲，快看，我会骑马了呢！”南儿才五岁，胖嘟嘟的圆脸上，一双亮亮的大眼睛，像他的父亲。此时骑着一匹枣红色的小马驹，衣摆在风中飘舞着，得意的大嚷大叫。
　　“这有什么大不了，我四岁就会骑马了呢。”嘉儿嘟囔着，满脸的不屑。嘉儿已经十一岁了，在草原上长大的孩子，十分的高大壮实。眉眼间却有着一丝的儒雅含蓄，到底是有一半汉人血统的。
　　“孩儿给父亲和娘亲请安。”南儿和嘉儿都下了马来认认真真的行礼。“娘亲不必伤怀，我知道今天是外祖父的忌日，等嘉儿长大了陪娘亲回去给外祖父添坟。”
　　我笑着为他整了整衣服：“嘉儿真是长大了！”
　　“是啊，这懂事的样子很像我小时候。”刘儒接话道。我笑起来：“长大不要像父亲这样油嘴滑舌的才好。”
　　刘儒哈哈大笑，一手抱起小儿子，一手拉过我。嘉儿乖巧的跟在后面牵着马，一家人慢慢的散步回去。风似乎静静的停住了，夕阳的余晖拉长了我们的影子，从后面看，应该是温馨美好的如一幅画吧。
　　我把头靠在刘儒的肩上，他伸出手来搂住了我的肩膀，相依着向前走。
　　夫复何求。

　　“单于，齐将军回来了，在书房等您！”我们刚回到宫中，侍从就走过来汇报。
　　“好。”刘儒把南儿交给后面的仆人，快步朝书房走去。
　　这些年，世事变换。单于刘圣薨了，他的孩子又都早夭，无人可继承他的位置。临死之前把单于之位、匈奴子民、匈奴的未来都托付给了刘儒。刘儒说过，刘圣其实一直是个重视兄弟之情的好人。
　　于是，野心最大的被除掉了，最无心权势的刘儒却坐上了单于的位置，成为匈奴独一无二的首领。我成为他的阏氏，但我吩咐大家叫我夫人。
　　我只是不喜欢阏氏这个称呼，我到底还是从心里抵触胡人的。
　　世道并不安稳。随着中原大乱，鲜卑、羯、氐、羌等族纷纷涌入中原地带，胡人大多顽固不化，十分凶残。好在他们实力弱，还不成什么气候，我常常对刘儒说，这些人如果任其发展，一定会为祸中原的。
　　刘儒只是摇头叹息，我们过得也并不安乐。匈奴内部分化严重，不断的有人分裂出去，自立为王，或者投奔中原势力，战争难免打了一场又一场。
　　我的刘儒，也只是在风雨飘摇之中，努力的守护着这个古老的部落，守护着我们的家。
　　“李奶奶，李奶奶！”南儿看见李婶颤巍巍的走过来飞扑了过去。这些年李婶一直在我的身边，细心的照顾我和孩子们，已经成为了我的一个亲人了。梨花被我做主嫁给了齐月，现在已是将军夫人，也常常来看我。
　　“李奶奶，上次你做的那个糕很好吃。”南儿流着口水拽住李婶的衣袖：“我还想吃！”
　　“好，奶奶给你做！”李婶拉着南儿胖乎乎的小手朝厨房的方向走去，一老一小的背影格外的温馨。
　　我走向刘儒的书房。齐月是从中原回来的，我托他打听我和梨花家人的消息，不知道怎么样了。
　　“那曹操的奸诈狡猾是出了名的！打败了袁绍，吞并青幽并冀四大州之后又远征乌桓，威震华夏，我们万万是不能和他开战的！”
　　曹操.......曹叔父......
　　我扬起手臂，露出腕上的木镯，这个镯子，我整整戴了十四年了。从十六岁嫁人，到现在，我已经三十岁了。岁月不饶人，我老了。
　　“你退下吧。”
　　“是。”
　　齐月退了出来。看见我，仿佛大吃了一惊：“夫人，您来了！”
　　我诧异的看了看他：“怎么，看见我为何惊慌？”
　　“没有，夫人，我哪有惊慌。”齐月解释着。
　　“你一路车马劳顿也辛苦了，快回去休息吧。”我说着迈进了刘儒的书房。
　　他正拿着一张纸怔怔的看着，紧皱着眉头，似乎一筹莫展。
　　看我进来慌张的把纸往桌上的书中塞去。
　　我奇怪的看着他，我们之间有什么好隐瞒的。不过很快就开解了，他是单于，军事上的事情不想被我知道以免我担惊受怕或者走漏风声也是正常的。
　　“我刚才听你们谈到了曹孟德，”我急切的问道：“上次我听说他的消息时，他还打了败仗，现在北方已经稳定了吗？”
　　刘儒定定的望着我，平静地说：“何止啊，这两年，他逐马超、破韩遂，横扫羌、氐，虎步关右，凉州地区也被他平定了。”
　　我露出了笑容，心里一阵激动。
　　“若不是惨败于赤壁，恐怕现在的天下都是他一个人的了。”刘儒叹息着，语气中听不出是欢喜还是不悦，却有种不易察觉的，淡淡的忧伤。
　　“那不是很好吗？”我坐在他旁边：“天下纷纷乱乱这些年，也该稳定了！曹叔父从小就志向远大，又有谋略，会是一个好君王。”
　　“你真的了解他吗？”刘儒淡淡的笑了笑。
　　“徐州屠城十几万无辜百姓，杀害忠良、名士。”刘儒的目光渐渐冷了下来：“帝王将相，终是冷血的。”
　　我站起身来，把刘儒的头搂在怀里，轻抚他的头发。是的，一将功成万骨枯，帝王将相，哪个不是冷血的。但我的刘儒却是个心地纯良的人。
　　我替他轻轻的抚平眉头：“那你愁什么？对你有威胁吗？”
　　“羌族、氐族都已经向他臣服。我们匈奴的四大部落，呼延儿氏、卜氏、兰氏、乔氏，除了我们改为刘姓的乔氏部落，其他的已经都臣服于他了。”
　　那你有何打算呢？
　　我没有问出口。我隐隐已经猜到了。
　　我从刘儒的眉宇之间看到了一丝坚定，那是飞蛾扑火一样的凄楚和决然。我的内心忽然升起不好的预感来。
　　“昭儿，无论如何，我都会一直守着你的！我不会让别人伤害你，除非我死。”
　　除非我死。
　　死。
　　这个字在渐渐漆黑的夜里，显得那么的清晰和沉重。我忽然打了一个冷战。
　　刘儒站起来，把我护在了怀里。
　　夜彻底的来了，窗外黑的像一团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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