逍遥游

　　李家阿叔死了，猝不及防又在人意料之中。

　　就在夜里。

　　小鱼儿那时正在做着一个奇怪的梦，梦里还是那个白衣素裙，口唤郎君的女子。

　　只是这次终于不再是白茫茫的一片了，和她一起出现的还有一片海。

　　碧蓝碧蓝的海面，人站在上面能清晰的看到自己的倒影。

　　它们好像都会动，都在痛苦的挣扎着。

　　小鱼儿哆嗦着将眼睛从海面挪开，还不待松上口气，就看见那人挽着个中等个子的男人打她面前经过。

　　幸好昨夜也经了这么一遭，她已经没那么害怕了，只是抬眼望去还是呆住了。

　　男人四方脸高鼻梁，浓黑眉毛削薄唇，左边额头上还有浅浅一道疤，直伸到眉毛那里。

　　那不是李家的阿叔吗？

　　他怎么会在这里？

　　李阿叔他，又知不知道挽着他的那个女人到底是谁？

　　小鱼儿只觉得一阵阵寒意从脚心窜了上来，直冻得她打哆嗦。

　　“郎君，奴奴与郎总算是可以长相厮守了！郎君欢喜吗？”

　　女人熟悉的娇嗔再次响起，不同的是，这次，很快就有一道沉闷的男声紧随其后。

　　“姣女，我自是欢喜的，只是——”

　　“郎君？只是什么，难道郎君还念着家里的那个黄脸婆不成？瞧瞧她满脸的褶子印，都能看成你阿娘了，呵呵呵~”

　　女人怜爱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白雾遮掩着，如同一层薄纱，还是让人难以窥见她的真颜。

　　“姣女，怎么可能？我心里只有你，我只是有些担心我儿，虽将他托付给了我阿兄，到底不是亲生的，我~”

　　后面声音有些小，她没听太清，只见着那个疑似是李家阿叔的人将白衣女子揽在了怀里，又附耳对她说了些什么逗得人咯咯直笑，很快二人就相携而去了。

　　眼睁睁看着他们就要走远，小鱼儿有些着急，想拦下他们。

　　又害怕极了，小腿肚又麻又软，让她浑身使不上力气来，张开口想叫，嗓子眼跟被堵上了似的，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她想拦下李阿叔，告诉他，让他别去了，李家阿婶儿和阿花儿她们还在等着他回家呢。

　　她还想说，他身边的女人不是人，要他小心。

　　可是她张了张嘴，最终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二人相携而去，远远看上去，倒是仿佛真如一对眷侣。

　　海上不知打哪儿来了一阵迷雾，很快就掩去了他们的身影。

　　小鱼儿跌在水里，身体还在不停地抖着，抖着抖着开始使劲儿咳嗽起来，边咳边想要往他们消失的地方跑去。

　　却被脚下正在无声嘶吼着的影子齐齐拉住了脚腕。

　　那些倒影，仔细看上去倒是像一个个绝望嘶吼的女孩儿。

　　小鱼儿是在一个不算宽阔的怀抱里醒来的，刚醒时满脸都是泪。

　　窗外是雨打树叶的噼啪声，一声一声像打在人心上，无端增加惹得人烦闷。

　　夜里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明明白天还出着大太阳的。

　　这海边的天啊，果真如孩子的脸一样，没个定数。

　　小鱼儿将自己缩成个小胖团子，一个劲儿的往小末儿怀里拱，要搁平时早被推开了，只是这会儿，他看着她满是鼻涕眼泪的小脸儿，抬起的手终是放了下来。

　　“哒哒哒”，雨水一滴连着一滴的砸在屋顶的茅草上。

　　夜里的雨，又大了些。

　　“呜呜呜，当家的，阿毛他阿爹啊，你怎么就这样丢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去了！”

　　女人粗大尖利的嗓门穿过雨声传来，显得别样的凄厉，这一嗓子，恐怕是村里的人都听到了。

　　听之后那此起彼伏的犬吠就知道了。

　　小鱼儿还没从梦里被人死死抓住了双脚不得挣脱的惊吓中缓过来，就又被这么一声给吓得抖了抖，眼中的泪珠儿啪嗒啪嗒的开始往下掉。

　　阿花儿姊妹本来是和她挤在一张破门板床上的，其他的几个男娃睡在大点的床上，小末儿在小鱼儿梦魇的时候就从他那边跑到她边上来了，这会儿阿花儿她们一睁眼就见到一个人坐在她们床边，两个小姑娘被吓了一大跳。

　　不过许是在家中常年被训骂惯了，只会低着头抱在一起默默发抖。

　　其他几个男娃儿也陆陆续续醒来了，这屋子里除了小鱼儿就小末儿最大了，几个小的迷迷糊糊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还是小末儿说了声。

　　“你们阿爹死了。”

　　是对着阿花儿两个说的，李家的阿毛并没有和他们睡一块儿，而是跟着张阿婆睡的另一屋，牛杨两家大人就铺了张席子睡在堂屋了，谁也没想着要去李家夫妻俩的屋子里挤一挤。

　　两个小姑娘也就七八岁左右，瘦瘦黑黑的不敢瞧人 ，闻言一直木木呆呆的脸上也没有别的表情。

　　就仿佛他的话里说的是别人一样。

　　到第二天早上，灵棚就搭起来了，只是雨吓得好像更大了些，噼里啪啦的打在茅草棚上都快盖过了哭声。

　　小鱼儿缩在离棺木最远的地方，盯着火盆里的火光听着两个姑父在那儿叹气。

　　“不是说是冲撞了什么，准备今儿个去找魇婆的吗？怎么人连晚上都没熬过？”

　　另一个紧跟着叹息：“要是再撑会儿说不定找了人还能救得回来。”

　　只说了没两句，两人就不约而同的住了嘴，还隐蔽的往四周看了看，见周围都是人，才松了口气。

　　人多气旺，就算真的有什么也不敢出来作妖。

　　只是这小舅子死得甚是怪异，还是让自家婆娘去说说不要在家里多停留了，免得多生事端。

　　小鱼儿拽着身上的粗麻白布，差点将它抠了个眼儿出来，昨晚她刚刚做梦梦见李家阿叔，醒来就听到他去世了，一时之间有些恍恍惚惚。

　　又想到了在村里里梦到伞鬼那回。

　　她想，要是之前在梦里她能将他叫住，让他别走，是不是，是不是李家阿叔就不会死了？

　　她向来是个心大的，伞鬼那事儿过去了她也就一直当自己还是个正常人，如今再遭了这种事儿，才又知道怕了。

　　既然她会梦到这些东西，那么，有一天她是不是也会不知无觉间被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给吃了。

　　她还小，还没见过北冥海之上的无边风光，还没去过北边说书人口中繁华满金都的国都北滨，她还想去看看她阿娘托梦给她的赤鸢部族，她不想莫名其妙的死去，还是被吃掉的！

　　说出去，多丢她村里第一靓崽儿的脸呀！

　　越想她越害怕，一口小白牙开始抖得吱吱作响，渐渐地她的视线开始模糊起来，面前烧着纸钱的火光竟开始变成了蓝幽幽的一片。

　　模糊的意识一瞬间仿佛来到了一个静谧而舒适的地方，她在那里自由自在的游啊游。

　　而在地上跪着的小鱼儿身上，一股无人能察觉的波动悄悄向远处溢去，只是在它扩散的那一瞬间，天地仿佛静了一瞬。

　　这一天，村子里下了一整天的雨，海上的风浪也尤其大，据说，好些在今天还在海上的人都再没能回来。

　　海之尽头，有人捧着一本《养崽攻略》，终于欣慰的笑了。

　　小崽崽果然要受到爱的感化才能长大呀！

　　小鱼儿重新回过神来时村里来祭奠的人已经快来完了，人人都带着一副哭脸，没泪的也要装着拿衣袖擦擦眼泪。

　　只是有几个和张阿婆一般年纪的阿婆总是拿眼盯着她，那眼神，让她不舒服极了。

　　就像，就像每次张阿婆分糖果子给她时候的眼神，让她心里毛毛的。

　　而一旁跪着的阿花儿和阿草儿姐妹，在见到村里的那些阿婆后，则是把头垂得更低了，仿佛想让人当她们不存在似的。

　　摸了摸又有些饿了的肚皮 ，她也学着她们的样子把自己往人后藏了藏。

　　经过了刚才那么一遭，她竟然诡异的感到不那么害怕了，明明以前只要一想到那些鬼啊怪啊的就怕得要死，恨不得将小脑袋埋在沙地里，颤颤巍巍只露出个肥屁股来。

　　这会子一想到它们，倒是什么感觉都没了，只是——

　　小鱼儿又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小肚皮。

　　她好像感觉更饿了!

　　一定是今天一早还没来得及吃东西的缘故！

　　她偷偷摸摸咬了一口自己胳膊上的小肥肉，想到。

　　留下俩浅浅的牙印子在上面，却让口水流得更欢了。

　　“末末，末末！”

　　她轻轻的扯了扯小末儿的衣角。

　　“我饿！”

　　小末儿回过头就见到两眼发光盯着他的人，他仿佛看到那双胖乎乎的大眼睛里冒出了绿光。

　　下意识的把胳膊往自己个儿身边挪了挪，才觉得自在了些，看了看周围的人，见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果干来塞她兜里了。

　　小鱼儿一口气把果干都塞进嘴里了，腮帮子鼓得圆圆的。

　　等他再去看她就只见得到了个低垂的脑勺了，小肩膀还一耸一耸的，要不是他离得近，还能听见轻微的“咯吱咯吱”嚼东西的声音，他都险些以为她真的在哭灵了。

　　抿嘴呆了一瞬，他深吸口气，还是往边上再挪了一下，将她完完全全挡住了。

　　灵海村的守灵习俗和别村都不一样，他们并不像别处大人小孩儿一起守着，而是只是要家里的小娃儿守，男娃女娃都不拘，倒是与他们村里向来的重男轻女大相径庭。

　　村里人家做白事时不仅自己家，也常常会让来家里的亲戚孩子一起守灵，据说，小娃娃守丧后会得故去的先人保佑，日后百病不生，男娃将来能有出息，女娃能嫁个好人家。

　　所以一般人都愿意让家里娃儿跟着一起守的。

　　其实小鱼儿不算是与他家有亲缘关系的，她是看小末儿跪在这儿了也跟着跪下的，许是一大早大人们都忙开了，也就没人注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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