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我急冲冲回到长安，化作凡人，便向大榆宫中去。
　　甫一踏进华禧宫，便见那槐树已然是初初长成，我摸了摸胸口处的花瑾，这才压下心中不适，进入殿中拜见薛安如。
　　几日不见，薛安如的气色明显变差了。我不好直接询问袁湘在何处，便转而问道：“皇后娘娘似乎气色不太好。”
　　薛安如长叹一口气，“倒不是我自己，只是永宗的病总是反反复复……”
　　“前几日种了槐树之后，小王爷的病不是好些了么？”
　　“可这几日又不好了。”薛安如看向身边的婢女，“真儿，你赶快出宫去将袁湘道长请进来。”
　　我问道:“她出宫了？”
　　“嗯。前两天，永宗大好，袁湘道长便说先行回道观了，待槐树养成之日，再入宫做法一举驱除宫内阴邪之气。”
　　“皇后娘娘，你可曾想过，将阴邪之气聚集在华禧宫，对您凤体大有损伤。”
　　“无妨。只要永宗病患得除，便是全部的阴邪之气都由我承受，我也甘愿。”
　　可这槐树能聚集阴邪之气不假，对于永宗的病症却是半分裨益也无。可惜如今薛安如救子心切，但凡一点法子都被她奉若神明，更何况神鬼之事，于她而言算不得实证，我心知此刻多说无益。
　　“不若我出宫去请袁湘道长吧？”
　　“你刚入宫来，不若去歇一歇。这等事便由下人去做好了。”
　　“无妨。我顺便去莲花观给阿西求个平安。”
　　“这样啊。”薛安如轻笑一声，“看来你与我表哥的感情如今甚好，果真是新婚不久的夫妻。你可要好好珍惜这段日子。”
　　“您与皇上琴瑟和谐，举案齐眉，有何好羡慕我们的。”
　　薛安如笑着摇摇头，有些落寞，“皇上啊，不是我一人的，他是这后宫的，也是这天下的。他属于所有人，独独不能只属于我一人……罢了，说这些做什么，我有永宗一人便够了。”
　　我记起当初在北疆，袁暮津与薛安如初初定下婚事之时的模样，突然便觉得心里有些难受，“永宗会好起来的，我这就出宫去请袁湘道长。”

　　我出了宫，并未直接到莲花观中，而是寻了僻静巷子，自怀中掏出一张纸符，燃了。不多时，便见陈宣麟打着黑色油纸伞出现。
　　“卑职参见大帝，不知大帝召唤所为何事？”
　　“我要你查一个人的阳寿。”
　　“大帝请讲。”
　　“永宗。皇后的独子。”
　　陈宣麟自怀中掏出一个黑皮的册子，看着不厚，翻看起来却有无穷无尽的人名记载在册。陈宣麟略略翻看起来，不多时便合起了册子。“这孩子早夭，撑不过明年春天。”
　　“如今便已是年前了，春天马上就快了。这么说来，永宗已然时日无多……”
　　陈宣麟微微敛眉，“寿数自有天定。”
　　“好，我知道了。对了，近日长安城可有异动？”
　　“未曾。”
　　“那就好，你先去吧。”
　　“是。”陈宣麟微微垂下眼帘，“请大帝诸事小心……”
　　我略略点头，“记下了。”

　　我见过陈宣麟，这才转道向莲花观走去。
　　待我抵达莲花观之时，那莲花观的小道士似是已然知道我要来，见是我便直接引到了后院客房中。薛晏西已然在了，蔡西固与袁湘也俱在一旁。
　　“薛晏西，你倒是及时啊。”
　　“我不过是想来莲花观看看，这才知道袁湘原来已经出宫了。我略一琢磨，便知你肯定是要来的。”
　　我在椅子上落座，忍不住一直看着袁湘。
　　蔡西固见状忙道：“此事我已与薛大哥解释过。薛少夫人，此事也怨不得阿湘。阿湘对过去这几日的记忆全无，压根便不记得皇后娘娘来莲花观祈福之事。更不记得入宫要求皇后娘娘栽种槐树。”
　　我皱了皱眉头，甚是怀疑，“什么意思？”
　　袁湘这才缓缓道：“我身负阴阳眼，自幼能见鬼怪。前些日子，我上街去，曾见一女子，她突然向我冲来，我躲避不及，而后便失去了意识。直到我前些日子出宫回到莲花观，方才恢复神智。但与人交谈之时，我才发现，我平白无故失去了数日的记忆。”
　　“你被厉鬼附身了？”
　　袁湘摇摇头，“我虽学艺不精，但也能分辨鬼怪。那女子身上并无厉鬼的气息，我才半分警觉也无，让她钻了空子。”
　　不是厉鬼，便是神仙。元音自然是有这个能力的，但他毕竟是男子，也没必要在袁湘面前扮作女子样貌。我只觉一团乱麻，委实想不出究竟是谁要附身于袁湘。
　　袁湘自责道：“是我不好。但当务之急，还是要想办法弥补过失才是。不若让我进宫，向皇后娘娘负荆请罪，赶紧砍了那树吧。”
　　“不行。”蔡西固当即反对，“事关皇后娘娘爱子，你这样贸然前去，恐怕难保性命。我们得想个别的说辞，再砍了那树。”
　　“不必想了。那树一旦活了，哪是说砍便能除掉的。”我闷闷道。
　　“薛少夫人此话何意？”
　　薛晏西解释道：“这是一种阵法，并不是单纯的种树。阵法已成，那树自然不是寻常法子能除掉的。”
　　蔡西固微微叹气，“这阵法我倒是未曾听说过，薛大哥既然知道，可知如何破阵？”
　　薛晏西沉默片刻，“暂且不知。”
　　“我此次出宫，其实是替皇后娘娘请袁湘道长入宫的。说是永宗又不大好了，要请你入宫瞧瞧。”我看向袁湘，“许是那女子附身于袁道长之时说了些诓骗皇后娘娘的话，才让皇后娘娘如此倚赖于袁道长为永宗医治，也才会依那女子所言栽种槐树。”
　　袁湘沉默片刻，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既是如此，我便随夫人入宫吧。”
　　“可是……”蔡西固仍旧很是担心。
　　薛晏西见蔡西固仍是紧张，便劝慰道：“我也认为阿湘应该入宫去。我隐隐有种感觉，这件事情还没有结束，那个女子还会出现的。”
　　“袁湘道长是你的眼，我保证，我会让她安全回来。”我拉起袁湘，“走吧。”

　　关于章武九年三月二十七日晚，史书上不曾有载。可是对于华禧宫的宫人来说，这一日是匪夷所思的一日，也是灾难的开始。
　　二十七日晚上，与往日没有什么不同。永宗照例病的昏睡着，安如照顾他至深夜，方才叮嘱了嬷嬷好生照料，回寝宫歇下了。

　　宁静的夜里，嬷嬷的尖叫声陡然划破了整个夜空，“小王爷断气了！”

　　我住的乃是后院偏殿，嬷嬷已然惊叫了好几声，我才在睡梦中惊醒，穿了衣服，披头散发便奔了出来，此时华禧宫前殿已是灯火通明。我欲要进屋里去，却被真儿拦了下来，“皇后娘娘吩咐了，谁都不见。还请薛少夫人稍候片刻。”
　　我未曾有过丧子之痛，只听那说书人形容，丧子之痛锥心刻苦。我一时之间很是心疼，却也不知该如何才能抚慰安如。我候在门外，也很是心焦，却突然见永宗身边随身侍奉的嬷嬷突然之间老去，宫人登时发出惊吓的叫喊声。
　　我心中一惊，转头看那院中的槐树登时便长大了不少。
　　我再也顾不得许多，硬生生便向华禧宫前殿中闯去。殿中的场面着实令我心惊。只见薛安如跪坐在永宗床边，一手凭空托举，一手覆在永宗面额上。只见自窗外不断汇聚而来红色的光芒落在薛安如凭空托举的那只手，继而流淌过薛安如身体，自永宗面额上的那只手不断的输进永宗体内。

　　原来，薛安如才是第二只功德鼎！

　　只见袁湘便站立在薛安如身边，噙着冷笑，“对，没错，就是这样。只有你，只有你才能救你的孩子。”
　　我现出真身，“你不是袁湘，你到底是谁？”
　　那袁湘看见我也并不慌忙，“大帝来的迟了些，这一只功德鼎也已经开始异化了，怕是保不住了。”
　　我右手蓄了法力，向袁湘攻去。那袁湘却根本也不躲，竟硬生生接了我这一掌，登时呕出血来。
　　我这才意识到，我这一掌是实打实的打在了袁湘身上，并不能伤那附身之人分毫。这附身之人简直可恶！
　　我只好停手，“你究竟是谁？！”
　　袁湘嘴角噙着血，眼神却轻蔑而孤傲，“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为我的家族而战斗。”袁湘倏尔绽放出巨大的笑容，“而我的家族很快便会重见天日。”
　　“为家族而战，却不敢以真容示人，真是可笑。”
　　那袁湘也不恼，“不急，你总会见到我的。”说罢袁湘便晕了过去。随即自她身上飘出一缕青烟，向窗外飘去。
　　我见状忙想追出去，见到薛安如的样子却又犹疑了片刻。这一犹豫，待我再追出去时，便几乎失了那股青烟的踪迹。我正焦急中，突然听到有打斗声自大榆宫墙之外传来，我凝神分辨，乃是自西侧传来，连忙赶了过去。
　　待我赶到之时，正见苏世安自空中被一黑衣女子打落。我忙驭力升到半空之中接了苏世安一把，替他缓冲了力道。
　　饶是如此，苏世安落到地上仍旧呕出一大口血。我扶着苏世安站定，这才细细打量起那女子来，只见她以黑色面纱遮面，本就看不真切，再加上夜色之中，更加无从分辨。
　　却见苏世安以手背轻轻擦拭唇边血迹，轻轻吐出一句话，“雪理，是你吧？”
　　“雪理？”我不可置信的重复了一遍，又仔细的向那女子看去。
　　“你在我身边随侍千年，我若是不能认出你来，可当真是白当了一遭酆都大帝。”
　　那女子闻言发出清脆的笑声，“我真是未曾想到你对我如此上心啊。”随着话音落下，那女子摘下了覆面的黑纱。

　　正是判官雪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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