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我心道来的好，得把这男子拉出去唠唠。却见那男子眼里只有碧溪，压根没有注意到我。我不得没头没脑说了一句：“碧溪姑娘，怕是那周公子日日跟着你呐。”果然见那周格转头向我望来。我满怀期待的与他进行了亲切对视，并以唇语唤了他一声“周格”。
　　那周格露出诧异之色。我见他已然注意到我，甚是满意的回过头，打算跟薛晏西说一声。却见碧溪一脸惊恐的望着我。
　　一时有点尴尬，不知如何解释。却见薛晏西牵了碧溪的手，拉她坐下，轻声抚慰。继而又冲我佯怒道：“你这小厮胡言乱语，唐突了姑娘，还不赶紧退下。”
　　我如临大赦，一溜烟跑了。

　　我下了阁楼，果然见周格尾随而来。我寻了僻静处，打算好好与周格谈谈人生。
　　“水部员外郎周格周大人？”
　　那男子默默点头，接着说道：“我从前读书，以为那道士捉鬼不过是怪力乱谈。却不料鬼是存在的，能见鬼之人也是存在的。”
　　我瞧着周格谈吐之间透着一股书生正气，不像是贪污之人，难道是被冤枉的？
　　“周大人，你当真贪污了修河款？”
　　周格迟疑了一下，点了点头。
　　果然人不可貌相……我调整了一下心理建设，又道：“周大人，你既然畏罪自杀了，就说明你有悔过之心，不若交出那贪污的银子，赶紧离开人间吧。”
　　周格不说话，我以为他还是舍不得那银子，便补充道：“你人已死，便无法消受这银子啦，赶明我给你买些纸钱烧一烧得了。”
　　却见周格仍是不说话，只微微抬了抬头，望了望阁楼。我一拍脑袋：“原来你是放心不下碧溪姑娘？赶明我让我家大人帮你赎了她！”
　　周格低下头，将表情隐在黑暗里，没有接话。
　　我见他仍是不说话，却不知他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只好再思考一下他的人生。略一思考，顿时觉得有点奇怪：“你既然贪了银子，就该赎了碧溪跑路，干嘛自杀？”
　　“一年前，我初来任上，同僚拉我喝酒，我几次推辞，终于碍不过面子，随他们出去吃了酒。在这谪仙楼，我第一次见到碧溪。碧溪是个清倌人，我与她相谈甚欢，对她动了心，想着攒些银子便给为她赎身。却不料三个月前，老鸨告诉我，若一个月之内不能拿出三千两银子为碧溪赎身，就要让她出去接客。我变卖了祖宅与土地，又东拼西凑方凑得两千两银子，无论如何也凑不出另外一千两。我走投无路，动了修河款的心思，想着先拿一千两来救急，日后再想法子填补。谁知我拿了银子去赎身，老鸨却翻脸不肯认账，坐地涨到了五千两。待我失魂落魄的回到住处，却发现我偷挪公款一事已败露。我周格一生清廉，却…却…却……实在无脸面苟活于世上。”
　　“你不过才动了一千两银子，罪不至死啊，干嘛自挂东南枝。”我有点恨铁不成钢，恨周格这个迂腐脑袋。却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你动了一千两银子？！”
　　周格面露赧色，怕是以为我在讥讽他贪污之举。
　　我见状，便心知周格没有撒谎。
　　“周大人，你可知你的罪名是贪污十万两修河款，在狱中畏罪自杀？”
　　周格大惊，显然并不知情。我想起这周格是个痴情种子，怕是整日流连在碧溪姑娘身边了，哪顾得上关心自己的身后事。
　　“周大人，怕是有心人贪了银子，却诬陷给你。你若当真为官清廉，就该为百姓想一想这银子到底是被谁贪了去，而不是只耽于儿女情长，自己落了污名不说，也苦了百姓。”
　　周格怔楞一下，方苦笑道：“想我苦读诗书多年，原也是想着一展抱负，做一个为民为国的好官。在官场沉浮多年，竟已忘了初心……小兄弟教训的是，我想我应该再回府衙一趟。”
　　说罢，周格飘然离去。我却有些楞在原地：我本是个道士，该渡他离开，却让他去查银子的下落，是何道理？！

　　我回了阁楼，却见阿福也被遣了出来守在门外，不免揶揄道：“薛大人看来也是血气方刚啊，猴急的就握了人家姑娘的手。如今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薛大人今晚看来是从房间里出不来了……”
　　正说在兴头上，门却突然被薛晏西从里面拉开。
　　我赶紧住了口，偷眼瞧他，见他没什么表情，只淡淡道：“回吧。”我心下略松，赶紧跟了上去。

　　回了驿站，我谄媚的把今晚所知通通告诉了薛晏西。
　　却见薛晏西并无诧异，“果然是这样。周格不过是个水部员外郎，他怎么可能有胆子吞下十万两修河款。你说周格要再回府衙一趟？”
　　“嗯嗯。”
　　“倒是个聪明的，能想到其中关窍，那十万两银子怕是原封不动的还在府衙银库里呢。”
　　我听的云里雾里的，“什么玩意？”

　　“薛大人说的不错。”我抬眼一瞧，竟是周格，神出鬼没的又到了这驿站之内。只见他神情颓败，倒像是又死了一遍。
　　我回头看向薛晏西，不由得生了崇拜之心。“周格回来了，说确实如你所料。”
　　薛晏西替自己倒了一杯茶，不急不缓道：“当今工部尚书王显是太子的心腹，你调任水部员外郎之前是个言官，没少上折子批判太子吧？”
　　这话是对周格说的，但隐约之间我也能猜到一二：“太子为了报复周格，指使工部尚书连同集庆官员做了一个局？”
　　“为了报复一个小小的周格，未免小题大做了。他们意在十万两雪花银，不过是需要一个替死鬼罢了。不过集庆刺史赵元竟然也是太子的人，真是出乎意料……”薛晏西浮了浮茶叶，继续道：“今日我与碧溪姑娘小谈，瞧她对周大人似是真心，当日老鸨不肯认账怕是与她无关，周大人不必再为此耿耿于怀。至于那修河款已非大人能力范围之事，薛晏西不才，但忝为大理寺少卿，自当将此案查明。如今这世上不该再有周大人介怀之事了，还是早日去该去的地方吧。”
　　周格朝薛晏西拜了一拜，逐渐隐去了。我瞧着这不是离开了尘世的意思，急忙吼道：“唉，你又去哪啊？”
　　“怕是还要再见碧溪一面吧。”说话的却是薛晏西。“周格是个清廉的官，过刚易折。”薛晏西叹了口气，似很是惋惜。
　　我试探着开口：“那我们的案子是不是已经破了？那我的赏金……”
　　“我的确不是什么坐怀不乱之人，不仅不是坐怀不乱之人，还是心胸狭隘之人。旁人说了我不爱听的话，总要克扣些银子才能心里痛快。”薛晏西如此一本正经的骂自己，倒叫我愣了一下，反应半天，才意识到他这是听到了我在阁楼揶揄他的那些话。
　　当下我恨不得嚼了自己的舌头，正欲辩解，却见薛晏西已然施施然走了出去，轻飘飘留下一句：“案子还没完呢，小道长好好算算自己赚了几两银子，又赔了几两银子吧……”

　　翌日清晨，我正睡的迷糊呢，却听见阿福砰砰砰敲门：“赶紧起来去谪仙楼。”
　　我一时不耐烦，嘟囔道：“薛大人真是血气方刚，大白天就要去欢场啊？”
　　门外声响果然停了。片刻却传来薛晏西的声音：“碧溪自尽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什么！？”
　　我随薛晏西赶到谪仙楼的时候，正赶上集庆府衙的衙兵将碧溪的尸首收走。然后我就看到碧溪的魂魄正倚在周格怀里，看着自己的尸首被收走。
　　这一幕我也是服气的。
　　简直是没眼看。我略略向薛晏西那边转了转身子，清咳了两下。薛晏西似是有所感应，便另要了一个雅间，带我进去喝茶。

　　薛晏西浮着茶叶，漫不经心的问道：“看见什么了？”
　　“看见碧溪和周格抱在一起……”
　　薛晏西浮着茶叶的手略一停顿，显然也是受了一些冲击。不过他素来淡定，喜怒不行于色，便不再接话，自顾自抿了一口茶。
　　我喝着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心下踌躇，不知是不是该赶紧去超度了周格与碧溪，万一他们两个难舍难分，要在这人世流连，做一对鬼鸳鸯，时间长了难保不化为厉鬼为祸人间，到时候可真是麻烦的紧。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我实在是有些坐不住，正欲前去看看。却见周格偕碧溪主动来了。两人眉宇之间全是温柔，登时塞了我一把狗粮。
　　“昨日我本欲见碧溪最后一面便离开。谁料我来时她正握着我送她的簪子泫然欲泣。我心疼的紧，又不能做什么，一时不忍离开，便一直守着她，谁料半夜里她却寻了短见。”周格皱了皱眉，面露哀伤：“我却什么也不能做，眼睁睁的看着她断了气。”
　　碧溪抚上周格的眉头，温柔道：“周公子，我不后悔，若早知死后能见到你，我一早便来了，断不会让你徘徊了这么些日子。”
　　周格握住碧溪的手，温柔一笑。
　　我实在不愿煞风景，却着实心忧，不禁问道：“你们不是准备在这世间做一对鬼鸳鸯吧？”
　　“小兄弟放心，周格断然不会做危害百姓之事，自当去该去之处。我们一同去，下辈子再续前缘。”周格又温柔的望了一眼碧溪，继而转头对我道：“小兄弟，我们这便走了。”
　　我听见周格那句‘下辈子’，不免有些难过。“周大人，我…我还有事请教你，不如在人间略待一两日如何？人初死，灵魂在三日之内入黄泉即可再入轮回，不妨事的。”
　　周格愣了一下，欲言又止，转而柔声对碧溪道：“既是如此，碧溪，你可愿再陪我逗留人间一两日？”
　　碧溪微微一笑，“你在哪，我便在哪。那你们先聊，我去邻屋等你。”
　　待碧溪离开，周格方道：“小兄弟，有话不妨直说。”
　　“世人皆将死后之人称为鬼。但鬼与鬼不一样。碧溪新死，是为鬼魂，按时入了黄泉，便可转世投胎。但周大人你误了时辰，是为厉鬼。虽然你还未曾修炼出什么道行，不能为祸人间，但你确实已算厉鬼。”我停顿片刻，艰难道：“凡化厉鬼者，皆永堕阎罗，不得超生。你和碧溪怕是没有下辈子了……”
　　周格脸色颓败。我低头望去，他握紧的拳头已爆出了青筋。
　　“周大人，你是个好人，我……”这些话我本不该说，他若因此彻底留在了人间，我可真真是罪孽深重。可我不忍他再抱着这虚幻的愿望祈求来生，倒不如在此厮守两三日。
　　周格静默良久才终于回复平静，道：“多谢小兄弟直言相告。周某不才，愿承受这世间的因果。”
　　我瞧着周格去寻碧溪的身影，不禁心下戚戚然。

　　良久，薛晏西的声音将我的思绪拉回，“走了？”
　　我心情不甚好，只简短嗯了一句。
　　薛晏西轻抿了一口茶，道：“你相信这世间当真恶有恶报么？若生前作恶，死后便当真会被打入十八层地狱么？”
　　他突然没头没脑来了这一句，弄得我莫名其妙。但我还是坚定的说道：“当然，这世间的善恶自在酆都大帝的心里！”
　　“酆都大帝……”薛晏西喃喃重复，“或许吧。”
　　竟然敢对酆都大帝这么无礼，要知道酆都大帝位居冥司神灵之最高位，主管冥司，为天下鬼魂之宗。凡生生之类，死後均入地狱，其魂无不隶属於酆都大帝管辖，以生前所犯之罪孽，生杀鬼魂，处治鬼魂。世皆尊称其为北帝君。
　　我不忿的回嘴道：“啊喂，你什么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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