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我背了布包，赶到码头，见船上已然站了些官兵，估摸着薛晏西已然上船了，只是却不知我该如何上船。踌躇之间，一个大高个向我走来，远远看去，倒也算是一表人才。
　　“敢问可是宋引小道长？”
　　“正是、正是。”
　　“道长这边请，大人已等候半个时辰了。”大高个一边带我上船，一边招呼官兵开了船。我尴尬一笑，随他上了船。

　　见到薛晏西的时候，他手上端着一盖杯，正慢条斯理地浮着茶水，氤氲水汽中，清冷的面容半遮半隐。确实，有点好看……
　　我吞了口水，恭敬道：“小道见过薛大人。”
　　薛晏西嗯了一声，听不出什么情绪，“你会武功吗？”
　　“额，不会……但跑的还算挺快的……”
　　薛晏西挑了挑眉，端着茶碗踱步到我身前，打量了我两眼，“你这身板有些胖啊……”
　　我一听这个可不乐意了，虽说我扮个男道士，但也是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当下回嘴道：“你才胖呢，你全家都胖！”
　　“不得对公子无礼！”那大高个平地一声吼，我顿时就怂了，暗骂自己怎的这么沉不住气，竟敢对薛晏西大呼小叫，正愁怎么圆回来呢，只见薛晏西摆摆手，示意那大高个退下，继续道：“不懂武功，是不能扮侍卫了，就扮我的小厮吧，平常跟我紧些，可保你性命无虞。”说话间，端着的茶碗顺手往旁边一递，正是我所在的方向。
　　大概是他这动作着实过于自然而流畅，我在脑子还未转过弯来的时候就已经自动自觉地接过茶碗，替他捧着。
　　薛晏西满意一笑，“不错，适应的挺快。”
　　我脑子里才开始反应过来，正想分辨几句，只听薛晏西又道：“知道这是什么茶吗？”
　　我低头看了一眼茶碗，默默的摇了摇头。
　　“白毫银针。记住了，我最喜欢喝这种茶。”
　　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好好学学怎么泡这茶。当小厮也是要有脑子的。”
　　说我没脑子？我正欲张嘴分辨，只听薛晏西便对那大高个吩咐道：“阿福，领她先去房间收拾一下吧。”
　　根本没给我说话的机会。
　　得，我为了酬金，我忍。当下不再分辨，随阿福离开。

　　官船有官船的规矩，有品阶的官住在船舱上层，宽敞明亮整洁；不入流的小吏则住在下边的船舱，狭小阴暗且潮湿。薛晏西的住处自然是在上层船舱。但我万万没想到，我连个小吏都算不得，住处竟然也在上层船舱。
　　我望着那阿福，“你确定…我…住这？”
　　阿福没什么表情，“大人特意安排的，道长安心住下就是。”
　　“呵呵呵呵，那就多谢薛大人了。”

　　从京城到集庆，有南北大运河，坐船最是方便。一路相安无事，官船已经停靠在官驿码头，我背了行囊，跟在薛晏西后头下了船。
　　码头上，一早就得了信的集庆城内大小官员高高矮矮站了一堆，为首的竟然是集庆大都督长史，那可是三品大员。薛晏西身为大理寺少卿，不过是个四品，竟能有此殊荣，果然有个中书令当爹爹真是与众不同。我想起我那已逝的师父，不由哀叹自己时运不济。

　　我随薛晏西安顿在驿站，竟然也分得了一间上房。回想起在船上的特殊待遇，顿时觉得薛晏西也没传说中那么心狠手辣。只是，如今，我随薛晏西站在荒山野岭，看着他刨坟掘尸，顿时觉得我对他还是知之甚少……
　　薛晏西见我面色不善，解释道：“周格，新任工部水部员外郎。领十万修河银两，奉命修整集庆河堤。至集庆后，迟迟未兴工事。后被人弹劾私吞修河工款，畏罪自杀。周虽畏罪自杀，但十万两雪花银却不翼而飞，此行便是为了查出这笔修河款的下落。”
　　“你是指望我碰见周格的鬼魂，直接帮你问出这十万雪花银的下落？”
　　“不错。”
　　“薛大人呐，他都畏罪自杀了，早上杆子投胎去了，还有什么好徘徊人间的？”
　　薛晏西挑了挑眉，“就是不能全指望你，所以我才来验尸，看有没有什么线索。你倒是不必在这陪着断案。”
　　我一听，满脸堆笑：“得嘞，我在那边等薛大人您呐。”说罢掉头就走。
　　只听薛晏西的声音从身后稳稳传来：“只是你若不能助我破案，薛某怕是无酬金可奉上了。即便你碰不到周格，也要遇见两只有用的鬼才好。”
　　我咬咬银牙，暗暗骂了薛晏西一通，转身陪笑道：“定当竭尽所能。”

　　别说，还真让我碰见一个老大爷鬼，昨天出来拾柴，不小心跌落山坡而死，家中没什么牵挂，却担心家里的狗被拴在院内无法出去觅食饿死，还在人间徘徊。我当下表示我去放了那只狗，顺便打探了一下老大爷鬼有没有见过那劳什子周格。
　　超度了老大爷，我屁颠屁颠去找薛晏西，却见他手里拿了一个香包。我也没太在意，赶紧汇报：“一老大爷鬼，昨天见了一姑娘来周格的坟前，但是没见过周格。我们找到那姑娘多半有线索。”
　　“嗯。”薛晏西拆开这香包，见里面除了香料还有一缕青丝，道：“估摸那姑娘是来埋香包的。却不知那姑娘是何身份？”
　　“大爷说了，极漂亮，但是身着太过明艳，多半是欢场众人。”
　　“这倒是一条有用的线索。”
　　我一听，赶紧谄笑道：“大人，我还是极有用处的吧？”
　　薛晏西却不接话，唤了阿福道:“让兄弟们收了吧，打听一下集庆城内最有名的欢场，今晚犒劳一下大家。”

　　集庆自古富庶，又出美女，所谓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这的花楼成片也是举国闻名的景象了。
　　谪仙楼便是集庆最有名的花楼。天井围栏式的高阔主堂，正中高台上打扮妖娆的女子怀抱琵琶，软着嗓子唱词，风情万种。高台四围落座皆是男子，二楼则俱是雅间，雕刻精巧的围栏后悬了好几层帘子。
　　此刻，薛晏西便坐在二楼雅间里，一边看着姑娘，一边小酌，却一点也没动桌上的饭菜，我瞧着有些眼馋，便试着提醒道：“薛大人不要光饮酒，也要吃些饭菜，方不伤身呐。”
　　薛晏西只淡淡应了一声。我站在他身后也瞧不出他什么表情，以为他没听懂，决定再直接一点：“大人便是不吃，也不要浪费才好，不如……”
　　我话没说完，薛晏西转头瞧我，唇边噙了不明意味的微笑：“小道长如此忧国忧民之人，必定是无功不肯受禄了。但小道长若能找到那埋香包的女子，还请不要嫌弃薛晏西这一桌薄酒。”
　　我讪讪一笑，又发作不得，只得暗骂薛晏西这只老狐狸，复将目光转回了高台之上。高台之上已然换了一个姑娘在跳胡旋舞。可除了姑娘之外，高台的角落里竟然还站了一个男人，可真是怪异的很。我不由得掀开帘子，冲到围栏上。正巧歌舞已毕，台下竞价四起，纷纷点名要这姑娘作陪。
　　薛晏西也掀了帘子，走到我身边，问道：“可是有发现？”
　　“那高台之上舞姬身边站了一名男子……”
　　“一千两。”我话还没说完，便听薛晏西叫了一千两银子的高价，台下登时鸦雀无声，只余老鸨笑嘻嘻的迎上来……
　　我呵呵一笑，揶揄道：“薛大人真是出手阔绰，却不像是计较一桌酒菜的人。”
　　薛晏西淡淡瞧了我一眼，道：“我瞧不见那男子，极有可能便是死去的周格。想那周格怕是个痴情种，竟然徘徊在女子身边不肯离去。我既点了那姑娘，待会周格多半是会出现，还望道长能得到些有用的信息。”说罢整了整衣衫，施施然离去。

　　阁楼雅间内，方才跳胡旋舞的女子换了件稍素雅的衣裳，亲自为薛晏西斟了茶，方才缓缓落座，柔声道：“小女子唤碧溪，是名清倌人，会跳些舞，也能弹曲，却不知道大人是想看舞，还是听曲？”
　　怪不得刚才薛晏西一千两便让台下鸦雀无声。这碧溪不过是个清倌人，不做风月之事，又不是什么头牌。恐怕台下人都觉得薛晏西是人傻钱多了吧……
　　薛晏西轻抿了一口茶，道：“不知姑娘可否认识周格？”
　　碧溪明显未料到薛晏西有此一问，一时愣在原地。片刻后迟疑道：“周大人谈吐不俗，碧溪见过几次，略有些印象。”
　　“怕不是略有印象吧？周格贪污了修河款不就是为了给你赎身么？”
　　“周大人不是那样的人！他的死一定另有隐情！”碧溪登时激动起来，脸涨的通红，显然是被气到了。
　　薛晏西不慌不忙的打开折扇，“略有印象，便敢断定周格并非贪赃枉法之人，倒不知姑娘何来的勇气啊？”
　　碧溪哪里见过如此牙尖嘴利之人，只是红着脸，不知如何辩驳。
　　岂料薛晏西沉吟片刻，竟然主动起身拱手道歉：“鄙人初到集庆探案，毫无思绪，一时心烦，不免唐突了姑娘，还望姑娘不要怪罪。”
　　碧溪见状，赶紧上前托住了薛晏西的手：“大人折煞碧溪了。”
　　薛晏西似微微一怔，低头望去。碧溪顺势望去，脸颊一红，急忙抽回手，却被薛晏西反手握住。
　　“姑娘可是原谅我了？薛晏西柔声问道。

　　我自小在道观里，哪见过这波操作，只觉得薛晏西当真是老不正经，不由翻了个白眼，暗骂薛晏西淫贼。却见薛晏西后方的昏暗角落里不知何时立了一名男子，正直直望着碧溪，正是方才高台上那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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