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药铺里，一个身材颀长的少年人正在整理药材，但又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我走上前去，询问道：“请问曹衍在吗？”
　　那少年一愣，“我便是。”
　　我也是一愣。这少年看着神色不错，怎么也不像是重病的样子。“我还以为你病的快死了……”
　　“什么？”
　　“你父亲对我说你患了重病，特意让我带九百两银子给你。我还以为你患重病，是快死了的那种……”
　　曹衍登时便有些激动，绕过柜台，冲上来抓住我的肩，“你认识我父亲！你告诉我，我父亲不是被大理寺当场击毙的那个细作，对不对？”
　　我犹豫片刻，却终究没有骗他，“你父亲可能的确算不得一个好人，但他真的是一个好父亲。”
　　曹衍怔怔松开手，沉默不言。
　　我微微叹气，向门外看去，只见曹文的轮廓似乎淡了些，“你父亲让我转告你，你要做个普通人，莫要再好奇他的事了。钱已送达，话已带到，就此别过。”
　　失去亲人的滋味，在我师父宋渡走的那一年，我便尝过了。我无法劝慰曹衍，便只好离开。曹衍似乎还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直至我走出慈安药铺仍旧呆立在原地。
　　而门外的曹文落下了一滴眼泪，终于消散不见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我摸了摸怀中的一百两银子，感觉到银子源源不断的传输给我了力量，遂稳定了心神，大步流星的离开了。
　　我想，我应该不会再见到曹衍了。

　　三天后，薛晏西如约带萧十一来到了莲花道观。薛晏西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可以理解，萧十一虽似有局促，却是一脸坦荡却实在令我无法捉摸。
　　“萧大人，小道并无捉鬼的本事，还请萧大人自求多福。”
　　“若是一死能让平阳平息了怨怼之情，在下自是甘愿的。”
　　我本以为他做了亏心事，该被吓得屁滚尿流才对，却不想他虽然有些紧张，却是视死如归。我便不再多话，转身引萧十一进房。
　　就在此时，薛晏西开口道：“萧十一，人死不能复生，你可别存了枉死的心思。当年之事，萧十一你若细细解释，想必平阳也绝不会为难你。”
　　这话说的奇怪，但我未及细想，便听萧十一拒绝道：“不必。无论如何，皆是我害死了平阳，我无可辩驳。”说罢便率先离开。

　　西边的那间厢房素来采光极差，又让我用衣服遮挡了窗户，很适合平阳逗留。此刻，我将萧十一引进了西厢房，突然的黑暗令萧十一有些无所适从，环顾四周，有些茫然，沉默良久方道：“平阳在这？”
　　我看着平阳站在他面前，嫁衣如火。遂替平阳开口道：“是，她就站在你面前，穿着出嫁时的红嫁衣。”
　　萧十一闻言伸出手，试图触摸到什么，却是徒劳。“这么说，这些日子那些所谓的怪事，是你……”
　　“是，听闻她曾装过路边小贩去惊你的马，装过酒馆小二去给你送菜，装过迷路少女去求你护送回家……你遇到的那些怪事没有一件是偶然。”
　　萧十一身形微晃，自嘲似的笑道，“怪不得。那你何不早些来找我，便是杀了我也随你的意。”
　　“额……”我思考了一下，认真解释到，“这就好比人的成长一样，鬼也得慢慢的才能逐渐成长为厉鬼……平阳是最近才开始能够附身在一些人身上，但极不稳定，也不能附身很久……”
　　“是么？”萧十一静默片刻，似是调整了一下情绪，“既是如此，平阳，我便等你化了厉鬼来带我走。”
　　我心道这萧十一果真是钢铁直男，简直是要气死几个。平阳从一开始就没存杀他的心，当下只要说几句软话，便能让平阳心无牵挂的离开人间。偏偏萧十一半句软话不肯说，张口闭口便是死啊死的……
　　平阳看着萧十一，眼眶里隐隐有泪水，“萧十一，你当年到底为何失约？！”
　　我遂转述道，“萧十一，平阳问你当年为何失约？”
　　萧十一脸色平静，“平阳，我已官至左金吾卫大将军，你又何必自欺欺人？”
　　我心道不好，这简直是逼平阳化身厉鬼的节奏。果然，平阳的指甲突然开始变长。涂了胭脂色的指甲缓缓滋长，甚是诡异。
　　萧十一视死如归，我却吓得半死。我现在可收拾不了厉鬼，闹出事来，怕是要把我自己搭进去。“萧十一，若你不说实情，会害死平阳的！”
　　这话有些奇怪，平阳既然已经死了，也不能再死一次了，萧十一皱眉看我，并不很是理解我的意思。
　　“凡化厉鬼者，十大阴帅必将追杀处刑，到时平阳灰飞烟灭，可就当真是永永远远不存在了。趁平阳未化厉鬼，了却心事，送她入了黄泉，方是正理！”
　　萧十一似是听懂了，却仍在踟蹰，“无论如何，是我负了平阳。我……我无从解释……”
　　真是令人头疼。
　　平阳的指甲还在滋长，萧十一却迟迟不肯开口。崩溃之际，我想起刚刚薛晏西的话，急忙扯着嗓子喊道：“薛大人，当年之事，你是否也略知一二？”
　　窗外传来平稳浑厚的声线，“公主成亲前夕，刑部尚书刘原的公子刘汉瞧上了萧十一的妹妹，强娶进家门做了小妾。那刘汉是出了名的花花公子，萧十一幼年丧母，与妹妹相依为命，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自己的妹妹。让他此时与公主私奔，他是万万做不到的。因此，他才放弃了公主，选择重入仕途。”
　　我心中暗暗惊叹薛晏西的内力不错，撇头却见平阳的指甲逐渐恢复如常，只缓缓落了两行清泪。
　　这波操作，母胎单身的我也只好感叹：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我这还没感叹完，却见平阳好像淡了些，嘴唇微动。
　　“她问你至今未娶，可是为了她？”
　　萧十一眼角带泪，轻轻点了点头。
　　平阳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来，当真是眉目如画。只是平阳淡了些，又淡了些。只见平阳伸出手最后摸了摸萧十一的脸颊，终于渐渐消散了。

　　平阳真的走了
　　可其实我说了谎。
　　即便平阳算不得为祸人间的厉鬼。但凡未及时魂归地府之人，皆算厉鬼，只不过有些未曾修炼出道行，无法为祸世间而已。为祸世间的自有十大阴帅率兵缉捕，但未为祸世间的也将永堕阎罗，不得超生。
　　说到底，人间再无平阳。

　　萧十一试探着喊道“平阳…平阳…”
　　“她走了。”平阳已经永远都无法回应他了，我只好代为回答。萧十一突然有些癫狂了起来，像个盲人一样满屋子摸索，“她还没有带我走，还没带我走！！”到了最后已然是泣不成声，“她还没带我走，为什么不带我走……是我负了她，为什么不杀了我！！”
　　场面完全失控，我只好待萧十一稍稍冷静下来，方劝道：“平阳心愿已了，已然安心走了，你毕竟也有苦衷，也不必太过在意……”
　　“不在意？你叫我如何不在意？是我害她溺死在了西城墙。”萧十一颓然的坐在地上，眼眶红肿。
　　我叹了一口气，蹲下来对萧十一郑重道：“她说，她看着你这些年来过的很辛苦。可是，你既然选择背叛她，就要活的很幸福很幸福才可以，否则平阳被牺牲掉的意义何在？她不怪你，她只想你好好的活下去罢了。”
　　萧十一惨然一笑，眼泪不受控制的留下来。
　　我想起那天晚上的篝火映的平阳的脸颊红彤彤的，就像是少女见到了心中的少年郎。彤彤火光里，平阳说，只要他好，我便好。
　　我静默片刻，踱至门前拉开门，屋外的阳光照射进来，恍如隔世。
　　薛晏西静候在屋外，逆光看去，甚是俊俏。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我不知怎得脑海里便映出了这句话。
　　只是我的心情当下不是很好，也无心欣赏美色，劈头盖脸的便问道：“刑部尚书刘原的公子刘汉硬娶了萧大人的妹妹做妾，这其中可有薛大人的功劳？”
　　薛晏西也不恼，打开手中折扇轻摇两下，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道长太过高估在下的实力了。刑部尚书还不是我可以随意摆弄的人。”停顿片刻又道：“看这样子，道长是不恼萧十一失约了？”
　　我呆愣了片刻，方无奈道：“我师父说，人这一生都很多事都不能太执着，生死、是非、黑白都是经不得推敲。没有绝对的黑暗，也没有绝对的光明。”
　　“宋渡先生当真是通透。”薛晏西环顾四周，“只可惜他却一手遣散了莲花观，实乃世人之损失。”
　　我想起师父不修边幅的老年形象，一时不知该作何感想。
　　“道长曾答应薛某去查一件要案。后天辰时码头见。”
　　“去哪？”
　　“集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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