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人们啊，从来只见得人前显贵，何曾见过背后苦楚。我自出生便被立为储君，听的最多的句式便是‘您身为太子，该当如何’，我这一生唯一一次任性，是幼年时耐不住日夜读书练习骑射的日子，偷溜出宫去玩耍，回来时便被父皇打了三十个板子，关了一个月禁闭。出来时，身边的宫人全换了，后来我才听说那些人因为护主不利全被处死了。”
　　于渺渺心疼袁暮白因生母身份卑微遭人白眼，一腔的爱慕，使得于渺渺视袁暮白的政敌为自己的仇敌，甚至不惜深入仇敌身边，伺机诬陷打压。可说到底，于渺渺与袁暮成并无宿仇，也无旧怨，三个月的相处更让她看到袁暮成不逊色于他人的政治能力、满腹经纶的儒雅与精通骑射的矫健。

　　如果最初遇到的人是袁暮成，也许如今于渺渺刀剑相向的人便是袁暮白。
　　就在这一个瞬间，于渺渺第一次对自己的信念产生了怀疑：自己究竟为什么要陷害他、扳倒他、打压他？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任性了。我揣摩着父皇的意思，笼络群臣，试图成为一个励精图治的好太子。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我的目标从成为好太子变成了与老六党争。我这双手啊，也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血。”袁暮成走到于渺渺的琴台边，轻抚琴弦，竟然发出了无比动听的声音，“小时候老六很是擅长音律，我们一起读书，我便也跟着学会了音律。”
　　于渺渺惊讶于袁暮成的琴音，也讶异于袁暮成与袁暮佑的幼年。原来势成水火、都欲除之后快的彼此曾经也有过兄友弟恭的时光。
　　“老九啊，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呢。如今他自北疆回来却甚是陌生。”袁暮成对着于渺渺莞尔一笑。“还没把老六斗下去，老九便也成了气候。连老十三也是羽翼渐满，想要算计着要将我赶出东宫。我啊，真是疲于自保啊。”
　　袁暮成突然的话头令于渺渺心里很是不安，只得强笑道：“无论如何，太子殿下的地位也是不可撼动的。”
　　“我的父亲，他贵为天子，我终其一生都在追随他、仰望他、想要让他以我为荣。但可笑的是，我们都不曾真正的了解对方、信任对方。为了手里的权势，我们小心翼翼，互相算计。你可知去年尾祭之时，我为何被关了禁闭？”
　　袁暮成虽是问了这样一句，却似乎也并没有期待于渺渺的回答，“祭祖之月禁丝竹，可转年春天便是他的生辰，我只是想练一段剑舞，为父皇祝寿。被他瞧见了，都不曾让我解释，便骂我罔顾祖上，心思叵测，净做些无用之事，难当大任。”
　　于渺渺觑着袁暮成的脸色，劝慰道：“可终究禁闭之期已过。父子终归是父子啊。”
　　袁暮成嗤笑一声，“那是因为老九让他感到不安全了。他身子虽是不大好了，但终究还活着呢，怎么能有皇子比他更得人心呢？”
　　于渺渺只觉冷汗涔涔，听到这些话哪里还有活口的可能？
　　“于渺渺，你可是老十三相熟的歌姬了，他竟舍得把你送到我这来。”
　　袁暮成噙着笑意，仿佛只是在说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但于渺渺知道，她的把戏都被这个人看在了眼里，她的死期，到了。
　　于渺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以额伏地，久久不敢起身。
　　意外的，袁暮成漫不经心的声音再次响起，却不是为了夺命，“老十三当真调教的不错。我幼年时喜欢的那个人，你有七分像她。”袁暮成望向窗外，泼墨似的夜色，看不见一丝光亮，“今晚再为我弹最后一曲吧。”

　　我所知的袁暮成是一副工于心计、罔顾苍生的黑色脸谱。而在于渺渺的叙述里，还原了另一半有血有肉的袁暮成。
　　“他什么都知道，却还是放任了巫蛊案的发生。”于渺渺声音平静。“是他一手促成了巫蛊案。”
　　“也许，罢黜太子之位，于他而言才是解脱吧。”我唏嘘道。
　　“在大狱里时，我想着恐怕是熬不下去了，这条命也算是还了十三爷，自此两清，互不相欠。可又想着，想着活下去，想亲口对…袁暮成说声对不起…”
　　“即便如此，你大可以央十三爷让你见袁暮成一面便是，也不用在咸安宫度过下半辈子吧？”
　　“天下之大，何处安身？十三爷已经不需要我了。”于渺渺声音温婉，一如初见。可是那决绝一笑……

　　终究是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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