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庆历帝一向疼爱袁暮成，依我看来，至多是罢黜太子之位。只要袁暮成不死，其他人等自然会从轻发落的。到时候我自会想办法救她出来。”
　　“至多是罢黜太子之位……”我看向薛晏西，眼神飘忽，“说的可真是轻飘飘……你们夺嫡都要用这么惨烈黑暗的手段吗？“
　　“阿引，你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坦坦荡荡，不肯做丝毫违背良心的事情。”
　　“我其实，在北疆的时候，听到很多老百姓都歌颂齐王殿下、燕王殿下。我那个时候是真心的以为燕王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原来……终归没什么不一样。”

　　原来你们也可以如此构陷他人啊，原来……终归没什么不一样。

　　我们都以为我们可以改变这个世界，可以捍卫正义与和平，却一次次被现实撞的头破血流。为了扳倒所谓的黑暗势力，我们不惜与之妥协以换取自身的强大。直到最后，我们取而代之，成为了黑暗本身。

　　庆历二十八年暮夏，太子袁暮成被罢黜，圈居咸安宫。
　　吏部尚书孙敬一道折在了这个案子里。太子一倒，刑部登时便将孙府查了个彻彻底底，顺带救出幼女十七名。孙府查封，男眷发配边疆，女眷则没入掖幽庭。也算是了结了华姜一事。

　　太子巫蛊案牵连甚广，直至仲秋才终于落下了帷幕。
　　我见到了久违的于渺渺，死里逃生，从此再不能抚琴了。听说庆历帝也曾怀疑有人构陷太子，故而对关键证人于渺渺用了重刑，迫使她招出幕后主使，却未曾料到，酷刑之下，于渺渺的说法却始终如一。
　　当我看到于渺渺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时，完全无法想象她一个纤弱的女孩子，可以忍受这样的痛苦。以至于我无法问出口，关于袁暮白、关于袁暮成、关于巫蛊。
　　仿佛绝口不提，就可以当作从未发生一样。

　　在莲花观潜心向道、专心授艺的我，此刻正在认真的传授蔡西固和袁湘符咒的画法。
　　袁湘是天生的阴阳眼，只是性子太过内敛，平素不爱说话。
　　不过，自打收了蔡西固和袁湘之后，莲花观顿时显得热闹了起来。两家母亲经常拿了吃食来探望，自然也少不得我的好处。尤其是袁湘的母亲总是不放心袁湘的性子，来的频率极高，大大改善了我的伙食。
　　正自教着，突然听到前院有开门的声音，蔡西固侧耳听了片刻，登时跑了出去，我本以为是蔡西固的母亲又带着吃食来了，结果来人进了后院才发现是薛晏西，堆起的笑容便收了一半。
　　“看来我不是很受欢迎啊。”薛晏西无奈道。
　　我假笑着点了点头，“这些日子确实来的很勤啊，你很闲吗？”
　　蔡西固却忽略我的嫌弃，蹦蹦跳跳的跑过去，“欢迎啊，当然欢迎薛大哥啊！”看着蔡西固开心的像个小孩子，我就觉得我平常见到的可能是个假的蔡西固。
　　虽然蔡西固真的只是个小孩子。

　　蔡西固缠着薛晏西的当口，前门又传来了开门的声音。我亲自去看了一眼，却见是蔡西固和袁湘的母亲一同来了，我登时屁颠屁颠的迎上去，极其热情的接过了食盒，引她们到后院入坐。
　　甫一落座，我便不客气的拿出了一块桂花糕，正在大快朵颐之时，却不知薛晏西何时凑到了我身后，一脸无奈道：“你若喜欢吃，下次我叫阿福送些过来。你身为师父，在徒儿面前也该多注意一些才是。”
　　我抬眼果然对上了蔡西固嫌弃的小眼神，登时一口桂花糕噎在嘴里，咳嗽起来。薛晏西忙替我拍背，“多大人了，小心一点。”
　　我嘴里说不出话，却还是回头送给薛晏西一个杀人的眼神。薛晏西只是无辜一笑，我顿时便被搞的铩羽而归，专心致志的咳嗽起来。不过我耳朵也没闲着，蔡夫人对袁夫人说的市井八卦一句也没漏掉。

　　“你听说没有啊，最近市井上都在传，说荣王不是皇帝的亲生子。”
　　“这种事乱说不得的。”

　　我不动声色的望了薛晏西一眼，只见薛晏西也在侧耳倾听。
　　“如你们所愿，下一个要倒霉的便是荣王殿下了。”
　　薛晏西绕到我身前，“相信宋渡先生也是想匡正大榆血脉的。”
　　我想起师父留给我的书信，终究没有说什么。
　　薛晏西望了望西侧厢房，“她还是不肯见十三爷？”
　　我也望向西侧厢房，轻轻摇了摇头。

　　自于渺渺被释放之后，无处可去，便一直住在了莲花观。只是自出狱之后，于渺渺整个人便沉静了许多，平素里便呆在屋子里不肯出来。我也试着劝过，陪她说话，但始终没什么效果。

　　恰在此时，吱呀一声，门开了。于渺渺走出来的那一刻，整个院子都安静了下来。
　　薛晏西向西侧厢房走去，率先打破了沉寂，“渺渺姑娘，近来可还好？汾王殿下他很是惦念你。”我知道他所言不虚，我在大晚上碰见袁暮白在莲花观外徘徊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太子殿下现下如何？”于渺渺这一问，让我和薛晏西俱是一愣，片刻方才反应过来她问的该是废太子袁暮成。
　　“袁暮成现下圈居咸安宫。皇帝仁慈，衣食住行并未薄待。”
　　于渺渺略略点了点头，片刻后又道，“十三爷……他已经完婚了吧？”

　　庆历二十七年冬，皇十三子完婚。那个时候，我就很想知道这一刻的于渺渺在想什么。但彼时的于渺渺身在东宫，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如今细算来，袁暮白已是成亲将近一年。于渺渺这样一问，我与薛晏西都颇有些不忍回答。
　　于渺渺轻笑一声，“无妨。我只是想着道一声恭喜罢了。”
　　薛晏西忙道，“汾王殿下还是很担心你的，不若你们见上一面？”
　　“不必了，请薛大人替渺渺给十三爷传句话吧。”
　　薛晏西犹疑片刻，道：“渺渺姑娘，请讲。”
　　“求十三爷开恩，将渺渺送进咸安宫。渺渺愿监看废太子，了此残生。”
　　我扯住于渺渺的衣袖，“渺渺，你疯了吧？”
　　于渺渺却不为所动，重复道：“求十三爷开恩。”
　　“太子已废，不需监看。除此之外，太子被废亦绝非你之过。还请渺渺姑娘三思。”薛晏西也劝解道。
　　“渺渺愿监看废太子，了此残生。求十三爷开恩”。

　　当天晚上，于渺渺第一次开口，关于自己。

　　袁暮白当然不会无端端收留于渺渺。听音坊无数的女孩子都是袁暮白手里的刀。这些刀被精心打磨，最初是为了讨好太子，所以听音坊女孩子的妆容服饰、仪态举止、动人心弦的琴音，无一不是比照着太子喜好进行练习。
　　这其中，不过是于渺渺尤为出色，因而得到了袁暮白的特别恩宠而已。对于这些，于渺渺一直清楚。只可惜，于渺渺却终究对袁暮白动了真心。
　　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袁暮白长的好看，城府又深，一副极有能力的样子。于渺渺浸淫欢场，遇到的大多是些附庸风雅的草包，唯独袁暮白这么独一份的优秀，但凡是个正常人都知道该对着袁暮白少女思春。

　　后来，袁暮白站队太子党失败，继而投奔皇九子袁暮津，听音坊的女孩子便失去了最初存在的意义，反倒织成了袁暮白手里强大的情报搜集网。
　　岂料后来，荣王酝酿了这样一个滔天的阴谋，恰恰需要一个讨太子欢心的姑娘深入敌后。于渺渺便义无反顾的成为了这样一枚棋子，为了袁暮白。

　　当我们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往往会做很多一厢情愿的事情。一次次的努力，一次次的付出，换来对方一个微笑，一声谢谢，都觉得心中格外的满足，虽然我们自己也知道，也许这些付出，不会改变任何事情，可是我们真的不知道，除了付出，我们还能做些什么。

　　所以，除了成为袁暮白手中最好的一把刀，于渺渺真的不知道她还能为袁暮白做些什么。于渺渺主动请缨，自愿成为了这场巫蛊冤案中悬在太子袁暮成头上的一把刀。

　　多年的训练似乎终归是有效的，于渺渺被送进东宫后，很快便成为了太子最喜欢的歌姬。至少于渺渺是这么认为的，成功取得太子信任，将巫蛊物件藏在太子的私密空间，只待揭发之时，毫无留恋的转身离开。
　　就像杀手一样，好酷。殊不知，杀手其实是好残酷，对所有人都是，包括她自己。

　　像是什么冥冥中的安排一样，被揭发太子巫蛊的前一夜晚上，袁暮成突然问于渺渺：“渺渺，你说太子之位有什么好？”
　　要知道在此之前，袁暮成听于渺渺抚琴，从未多言。今日第一次有了谈话的欲望，甫一开口就是这么深奥的问题，于渺渺着实吃了一惊。
　　于渺渺小心翼翼的觑着太子，却见他神色如常，不像有何异常，便斟酌着答道：“太子殿下是未来的真龙太子，坐拥天下，自然是人人艳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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