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庆庄二十六年十月二十日，大梁发动了新一轮的攻击，目标改为了西面的瞻台门。
　　梁兵小心翼翼的向瞻台门接近，竟意外的发现城墙上的箭石远不如北面猛烈。激动之余，梁兵主将决定采用吕公车攻门。
　　吕公车是一种巨型攻城车，攻门极是痛快，但却拆卸复杂、不易活动。
　　梁兵正在准备吕公车之时，城门竟然自己开了，张忠率骑兵杀出了城外。梁兵始料未及，大乱，被张忠杀了个措手不及，只得暂时撤退。

　　战争从十月打到了十一月，城内城外俱是绝望。

　　庆庄二十六年十一月九日，大梁再攻东面的章江门。战鼓擂响，军兵嘶吼，短刃相接，划破血肉。
　　我在城内不断的为士兵包扎，又不断的看见士兵死去，到如今竟然有几分麻木。我遥望长安的方向，真是两个人间。我复低下头为士兵包扎伤口，却听到有人唤我，“宋姑娘？”
　　我抬头望去，竟然是言豫平。我一下子愣在原地，手里的纱布应声落下。
　　“宋姑娘，你能看到我是不是？我……我变的好奇怪，我好像可以穿过别人的身体……可是他们却看不到我……”
　　这个少年，曾脸红着在乎男女授受不亲，也曾眼神向往说这仗打完，便能回家探亲。原来人的生命竟然脆弱如斯。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下来，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言豫平更加慌张，“宋姑娘，你怎的哭了？”
　　“言将军，你已经死了。”身边传来赤涟姐姐的声音。赤涟将纱布捡起来，继续替刚刚那个士兵包扎伤口。
　　时间仿佛静止在这一秒。我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痛恨自己的无能。遑论是我的太师父宋黎先生，便是我的师父宋渡还在，也绝不会让北疆的局面演变至此。通阴阳、占吉凶，我本该护佑北疆的战士。
　　赤涟替那士兵包扎好伤口，转向东城门方向，“却不知如今镇守东门的是谁？”

　　袁暮津亲自镇守东门，终于在傍晚时分再一次打退了梁兵。
　　当袁暮津将言豫平的尸首带回时，几个将军都红了眼眶。
　　“生死有命，战场无情，总要接受现实才好。”赤涟的声音轻飘飘的，不知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言豫平听。
　　言豫平向前几步，望着自己的尸首，“我不是贪生怕死，只是北疆情势如此危急，只恨自己不能再上场杀敌，护卫大榆子民……”

　　“大梁这帮龟孙养的，仗势欺人！”说话的是张忠将军，四十多岁，脾气火爆，素日与言豫平交好。“今天晚上，我就摸到那敌军主将帐里，杀了这个王八犊子！”
　　“大梁铁骑三十万人在北疆集结，我事先却未丝毫察觉，是我的失察。豫平是为了大榆而死，我绝不会让他白白牺牲。但事到如今，敌我悬殊，我们切不可再轻举妄动。”燕王紧抿着唇角，极力压抑着自己的不悦。
　　“燕王说的是。敌人军力太过庞大，我们对敌军部署又一无所知，贸然出击绝非上策。守住仅有的三关，等援军到来方是万全之策。”说话的是王京，瘦高个，是燕王的军师。
　　“等援军？”张忠不屑的哼了一声，“等援军下辈子到了，北境早就全线沦陷了，来收尸还差不多！”
　　王京知张忠对齐王战死的那场苇泽之战耿耿于怀，一时也不好反驳。
　　“若是我们知道了敌军的详细部署，能够扭转乾坤也未可知。”一直旁观的薛晏西突然开口。我脑子里突然一闪而过了什么，急忙望向了薛晏西，却见他也望着我。
　　“但要知道敌军的详细部署谈何容易？我方派出去的探子均已石沉大海，恐怕都已遭了不测。若不是如此，我方也不至于处处落后被打。”王京询问到。
　　我望向言豫平，一字一句道：“可是，我们现在有了一个顶好的探子。”

　　三天之后，袁暮津案几上便摆了一份详细的敌军部署图。那是言豫平口述、我转述、薛晏西绘制，我们三个人反复磨合，才绘制出来的。
　　“燕王殿下，这图是言将军亲自把关的，内容应该没问题。”袁暮津与薛晏西对视一眼，后者点头默认。
　　袁暮津收回目光，抚过地图的手微微有些颤抖，“豫平可在这？”
　　言豫平像往常行了军礼，答到：“属下在！”
　　我望了望身侧，点头默认。
　　袁暮津努力看向我身侧的位置，“你曾说今年探亲假，要回家看一看老母亲，为弟弟添置一两身新衣。待我回京，我必将你母亲与弟弟接入府中供养，你可安心离开。”
　　言豫平伏地跪拜，“叩谢将军。末将还有一事尚未禀报。”

　　我转述道：“言将军说赵方在投毒时被抓获，随后也在他住处搜出了京城布防图。只是尚未来得及禀告。”
　　“若不是赵方这厮，我苇泽关将士战斗力也不会被如此削弱，红木四关也不会如此轻易的被破。这幕后主使之人，我断不会放过他。”少年将军手握成拳，骨节泛白。“豫平，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让你白白死去，就不会让兄弟白白死去！”
　　言豫平郑重行了军礼，最后望了一眼他追随的少年将军，消散在了空气之中。

　　庆庄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六日，夜，燕王袁暮津亲率死士三十人，如入无人之境，直逼敌军将领主帐，取敌军主将首级，悬挂于苇泽关城墙之上。敌军群龙无首，阵脚大乱，四散离去。至此，苇泽关防御战，大获全胜，成为大榆世上著名以少胜多的防御战役。
　　庆庄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汾王袁暮白率十五万援军抵达北疆，与赤焰军合力夺回红木、武胜、信阳、灵丘四关，全歼大梁敌军。至此，大榆全胜。

　　战后的北疆下了第一场雪，千里万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我坐在城墙之上，想着前几日尸横遍野的猩红，仿若全是幻梦一场。
　　袁暮津、袁暮白和薛晏西整日里似乎都在忙着料理战后事项，薛安如也尽职尽责的作为一名合格的医者，连赤涟都不知去处。真是无聊呢。不知道袁大哥有没有把言豫平引渡进了轮回。这样想着，便喊了袁大哥的名字。
　　袁暮章果然非常迅速的出现了，然而令我好奇的是他竟然是和赤涟姐姐一起出现的……
　　“你们？”
　　“宋引，你该听过孟婆氏吧？”袁暮章没有回答，反问了我一个问题。
　　“我见书中写过，彼有死境，魂之归路，足八百里，无花无叶，黄沙遍地，延绵流潋，故名黄泉，内有妖，名孟婆氏，皆为女身，多智善谋，具殊色，好食鬼，善烹汤。孟婆汤，以八泪为引，历久方成，异香可通九霄，凡鬼饮之，前事皆不复记。”
　　“你这段话说的有几分文采。”袁暮章调笑道。
　　“嘿嘿，不是我说的，是书上写的，我背下来了而已。”我抓抓头。
　　袁暮章笑着揉了揉我的头，“你背的不错。魂魄入冥府，必过黄泉尽头的孟婆庄。但其实百年前的一场变故过后，八百里黄泉再无真正的孟婆氏。如今的孟婆就像是阴差一样，招募人员任职。我觉得赤涟可以试一试。”
　　我望向赤涟，见她在温柔的笑，“阿引，你比谁都清楚，我非人非鬼，既不属于人间，也入不得轮回。可是一个人在人间，太寂寞了，我实在想不到比成为一名孟婆更合适的生存方式了。”
　　我知道她说得对，成为一名孟婆，就不必再隐藏自己的身份。每天都能见到不同的鬼魂，永生也不会过的太寂寞。
　　可是我还是会舍不得啊，“那我还能见到你吗？你还说要带我去青楼看好看的男人的……”
　　赤涟拉起我的手，“你这一双阴阳眼，想不见到我都难啊。”
　　“赤涟做了孟婆，也算是冥府的公职人员，自然不能让你随叫随到。这传音符你留着，想见我们的时候，写上名字烧了即可。”袁暮章拿出一小摞黄色的符纸给我。“对了，我听赤涟说言豫平死的时候，你很伤心，所以我滥用了一下私权，已经率先安排他入轮回了。”
　　“好吧。”我破涕为笑，“那我叫你们的时候，你们一定要来。”
　　“一言为定。”袁暮章淡淡一笑。
　　赤涟轻轻摸了摸我的头，“阿引，替我转告孙大人，我知慧新已死，对孙大人并无执念。我是真心祝他与朝颜姑娘一世长安。”
　　我喉头有些发涩，只是用力点了点头。

　　这世间不如意十之八九。这样的无力感让我有种看破红尘的错觉。但其实每次都是我自己被别人看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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