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随后几日我跟在安如身边研究治愈疫病之法，一直未曾见过薛晏西，却见越来越多受伤的将士。我心中隐隐有些担忧，却又无从插手。直至这一日，安如要面禀疫病进展，我央她带我去，这才见到了薛晏西。
　　彼时，薛晏西站在袁暮津的下首，一袭戎装，脸颊微微有些凹陷，下巴也冒出了一些胡茬。倒是完好无损，我心下松了一口气。
　　“薛姑娘，不知有何进展？”袁暮津率先发问。
　　“回禀燕王，这病症呈规模性爆发，旁人看来，的确像是疫病。但实际上这病症没有传染性，根本不是疫病。如此规模爆发，倒像是有人投毒。”
　　袁暮津沉吟道:“北疆水源匮乏，各关口均凿井取水，水源不唯一。倒是能够解释中毒者成片出现，却又无法形成大规模的现象。想不到我赤焰麾下还有如此歹人。”
　　薛晏西挑了挑眉，“我倒是好奇那赵方隶属何兵种？”
　　言豫平闻言，上前一步道，“自燕王下令对赵方多加留意之后，我便盘查了一下他的底细，却没什么收获，只知是两年前来了北疆的。一年前招募新军时，他报名参军，当了伙夫，未曾上过阵。如此说来，他倒是能接触到水源，也能接触到伙食。”
　　袁暮津望向薛晏西，“晏殊，你怎么看？”
　　“赵方的确是留不得，但微臣还是建议务必要人赃并获。无论是毒药还是京城布防图，均可。唯有铁证在手，我们方可不陷入被动。”
　　“豫平，你挑几个得力机灵的，日夜盯着赵方，一旦发现异动，立即抓捕。对了，务必小心他是否还有其他同伙。另外，水源之地务必派重兵把守，莫再让人钻了空子。”
　　待言豫平领命离开，袁暮津行至薛安如身前，“薛姑娘的医术，暮津实是钦佩。姑娘不辞辛苦，来这荒野之地，解了暮津的困境，暮津铭感五内。”
　　安如红了脸，敛眉低头，“燕王此话可是折煞安如了。”
　　“大战一触即发，苇泽关并不安全，薛姑娘还是先回赤霞镇吧。”
　　“安如虽为女流，却亦是医者。救死扶伤是我的本分，断没有大战在即临阵脱逃的道理。我留下来绝不会拖累你的。”
　　我在一旁看着，端的是一对璧人。我突然想起那天赤涟姐姐问我何人才能配得上袁暮章。大抵便是像袁暮津和薛安如这样吧，势均力敌。适逢帐外有士兵呈报军情，我与安如见状便退了出来。
　　“等一下！”却见薛晏西追了出来。我和安如站住等他，有些不明所以。
　　薛晏西追上来，声线清冷，“安如，你素来果决。若战事不利，让赤涟立刻带你和宋引离开，听明白了吗？”
　　“薛晏西，你能不能不要动不动就说的好像要死掉一样……”
　　薛晏西望着我，神情似乎有些复杂，“你说对了，战争本来就是会死人的。”
　　我见薛晏西如此严肃，瞬间便怂了，“我们都不能死啊，你也不能死啊……”
　　“你不用管我，你只管关心好你自己的小命。刀剑无情，跑为上策。”
　　我嘴唇微动，终究是未再说什么，只是望着他的背影偷偷吐出“万望平安”四个字。

　　有史记载，庆庄二十六年九月十六日，大梁率军三十万进犯北疆。北疆七关驻军十万不敌，十日之内，大梁连夺红木、武胜、信阳、灵丘四关，边疆告急。
　　庆庄二十六年十月二日，大梁以二十万军力围困苇泽关。
　　主关一旦被破，北疆防守将全线崩溃。

　　苇泽关共有四门，分别为北面的抚州门，南面的琉璃门、东面的章江门、西面的瞻台门 。二十万大敌当前，袁暮津迅速进行了兵力防署调配：薛晏西守抚州门、张忠守瞻台门、言豫平守章江门、邓宇守琉璃门，他自己则亲率三千人机动支援各门。
　　黑云压城城欲摧。战争即将打响。
　　庆庄二十六年十月五日，大梁发起第一次攻城，进攻目标正是四面开阔的抚州门。
　　薛晏西派城内士兵不断的将准备好的大石头、大木头向城楼外的士兵砸去。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天，城外的士兵尸骨堆积成山，却没能前进一步。
　　庆庄二十六年十月九日，对抚州门最猛烈的进攻开始了。梁军主将发布军令：后退必斩。威逼之下，梁兵竟以手中兵器将抚州城门划出了一道口子。
　　薛晏西一面命士兵修建木栏，以作临时城墙，一面派人通报袁暮津支援。待下达命令之后，竟一人自破洞处冲出，连杀十几人，牢牢抵死在洞口之前。
　　所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薛晏西仅凭一己之力，便给梁兵造成了极大的心理震慑，竟一时不敢进攻。
　　便是这段时间，拖到了言豫平自章江门赶来支援。稍后袁暮章赶到，亲自率兵增援，并令士兵一边作战，一边修复城门。这场惨烈的战斗，从早上打到晚上，双方似乎都没有回去的欲望。直到次日拂晓，抚州门终于被修复，梁兵这才终于撤退。

　　主帐之内，气氛凝重，袁暮津、薛晏西、言豫平均是一身狼狈、浑身挂彩，所幸都不是致命伤。袁暮津眉头紧锁，几乎拧成了‘川’字，直勾勾盯着军事地图。薛安如便在他身侧为他处理肩上的伤口。
　　我和赤涟这些日子都和安如学了简单的止血包扎方法，便也跟着为将士包扎。言豫平似乎不大好意思让我帮忙清理伤口，一个劲的推脱。我强行按住他，扒了铠甲，“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瞧薛姑娘还不是在给你家将军处理伤口。”
　　言豫平小声嗫嚅道：“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那薛姑娘怎么可能平白无故的来北疆，将来肯定是要做燕王妃的啊……”
　　我手下动作一顿，扭头看向薛晏西，发现他正望向薛安如那个方向，表情有些凝重。他们二人莫不是两小无猜、却造化弄人的戏码？我这样想着，便觉着薛晏西的表情分外落寞。
　　我正胡思乱想，突然听到言豫平小声喊到：“宋姑娘，我自己来吧……”我这才意识到我还在给言豫平处理伤口。我按住他乱动的手，扒开了他的上衣，“薛姑娘还给士兵处理伤口了呢。别乱动！”
　　我迅速的包扎了言豫平的伤口，走到薛晏西身边，发现他左肩胛处有一道狭长的刀伤。我一边帮他除下了衣袖，一边问道：“北疆这次不是要完蛋了吧？”
　　薛晏西却仍是望着薛安如的方向，没有接话。
　　我于是一边清理伤口，一边安慰道，“薛大人，你也不要太难过了。燕王一表人才，又是威名赫赫的少年将军，安如嫁过去不吃亏的。你应该替她高兴才是。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枝花，你会碰到更适合你的姑娘的……”
　　我还欲说下去，却被薛晏西一把捉住了手腕，“宋引，你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
　　我抬头望他，发现他一脸无奈的表情。难道是我想错了？
　　我小声辩解，“我是看你一直在看那边，又满脸凝重的表情……”
　　薛晏西欲哭无泪，“我是在看地图。更何况北疆连丢四关，你叫我如何满怀欣喜？”
　　“也是……”我遂低头处理伤口，不敢看他。头顶传来薛晏西无奈的声音，“能活的像个傻子也不错……”
　　这厮又骂我，我暗自腹诽，但决定看在北疆的份上，不与他计较。

　　是夜。苇泽关的城墙上，火把熊熊燃烧，发出烈烈燃烧的声音。火光映在刀背上，映在一张张紧绷的脸上。城墙外是遍地的尸体，分不清是敌人的还是自己的。魂魄四处游荡，我分不清是人间还是炼狱。
　　我靠在关内的城墙根上，无数遍默念大悲咒，希望可以超度更多的魂魄。可正因为如此，越来越多的魂魄向我涌来。我渐渐无法负荷如此多的怨气与戾气，额上冒了森森冷汗。可是我不敢停下来，我怕停下来的那瞬间就会被吞噬。
　　混沌之中，似乎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温暖的感觉也逐渐从手腕处传来，驱散了四周的阴寒。我终于睁开眼，看到了薛晏西眼里倒映的我自己。
　　“若是受不了见到如此多的鬼魂，就不要逞强了。我让人送你回赤霞镇。”
　　“不是，我是想超度亡魂，但没想到学艺不精，负荷不了如此大的法事。我以后不做了便是。”
　　薛晏西长出一口气，也靠着墙根坐了下来。“本来援军从长安出发日夜兼程也要十五日才能赶到北疆。可如今，援军兵力未调配完毕，援军将领也未能确定，不知何时才能抵达北疆。苇泽关内原本就不过两万兵力、嘉平、睦南两关各有一万兵力，如今亦是自顾不暇。即便加上红木、武胜、信阳、灵丘四关逃过来的军兵，苇泽关内也超不过四万兵力。四万对二十万，兵力悬殊，且后无援军，情况极不乐观。所以，宋引，我是认真的，你尽快离开这吧。”
　　我大义凛然、光明正大的望向他的眼睛，“我知道你有很多秘密，可我并没有什么秘密。我本来想着你的秘密不肯告诉我，那我也不要告诉你。可如今在这北疆的战场上，我觉得我自己太渺小了，我的这点小私心也太没有意义。最重要是的，薛晏西，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听到最后一句时，薛晏西嗤笑，“宋引，从没人说我是个好人……”
　　“嗯……没关系。我师父说了，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那么简单。经过我的观察，你这个人起码对黎民百姓还是一片赤诚的。”
　　虽然薛晏西在看着我，我却看不分明他眸子里到底还藏了多少东西。我于是转过头来，自顾自说道：“我师父曾起卦，卦象显示，袁暮津有帝王之相。所以，我赌北疆之战，袁暮津胜。我们，都不会有事的。”
　　薛晏西只是望着我，半晌没有回话。我又把头转向他 ，“吓傻了？”
　　“宋引，你是个很特别的人。”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我看你和燕王关系这么好，一定会辅佐他的吧？他又有帝王之相，你将来成为国之栋梁的几率简直是非常之高。你若是发达了，便将我那莲花观休整一番，捐些香油钱，可好？”
　　薛晏西神色复杂，“宋引，你其实也无甚特别，早点睡吧。”
　　“唉，你怎么翻脸比翻书还快？”薛晏西起身就走，徒留我的声音消散在冷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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