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生

　　大梁位于大榆的西北方向，境内皆是草原，以游牧为主，除了牛羊肉什么都缺。也正因如此，大梁才尤其觊觎大榆土地，屡屡犯我边境。
　　苇泽、嘉平、睦南、红木、武胜、信阳、灵丘七个关口便是北疆上的七个军事要塞。赤焰军兵分七营，主营驻扎苇泽关，由赤焰军主帅镇守。
　　赤焰军主帅本为齐王袁暮章。直到三年前，袁暮章战死，北疆几乎全线溃败，北疆失守几乎已成定局。十六岁的袁暮津临危受命，苦苦支撑十五日，终等来援军，北疆得以保全。袁暮津一战成名，封燕王，自此便接替袁暮章成为赤焰军主帅，镇守北疆至今。

　　赤霞镇是离苇泽关最近的城镇，人口不过近千人，时有军队入城。
　　如今我和赤涟抵达赤霞镇已三月有余。初到赤霞镇时，能明显的感到镇上居民戒备的目光，近些时日，才逐渐有了些改善。
　　我们前脚抵达，曹衍后脚便到了，只停留了两天，便接上头离开了。据赤涟说，接头的是赤焰军中之人，名赵方。他接到布防图后，并未第一时间呈报袁暮津，显然袁暮津并不知情，而是被人密谋栽赃。但这赵方职位并不算高，要想将布防图神不知鬼不觉的放到袁暮津私人物品中，还得费些时日。是以，赤涟只是隔几日才去军中查探一下此人动向。
　　素日无事，我与赤涟便经常厮混在大街上。赤涟本就美艳，又是久经欢场之人，待人接物极有分寸，三个月下来，竟几乎能与这镇上的每个百姓说上话。我则纯粹是粘了赤涟的光，称她为姐姐，靠着这层裙带关系，也混了一个脸熟。几番交道打下来，发现这袁暮章、袁暮津在百姓中的声誉真是好的不像话，什么军纪严明、治军有方，什么战场上有如神助，简直是谪仙一般的人物。说的我都被袁暮津折服了，不过这倒也很是印证了师父的占卜。
　　除了去街上厮混，我便整日修习法术，虽没什么巨大成果，也算小有收获，已经基本具备了在厉鬼手下逃生的技能。

　　一晃又是近两个月，我没有丝毫薛晏西的消息，那接头人也丝毫没有异动。整个世界仿佛静止了下来。
　　离半年的约定期限越来越近，我其实坚信薛晏西不会就这样轻易的被干掉，可又忍不住胡思乱想：若他当真挂了，我又该当如何？就当做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回长安继续混沌渡日？

　　离半年之期终于只剩十日。这一日较往常没有什么不同。晚上我照例修习了法术，赤涟则去了军中打探情况。赤涟去军中一般会等军中都睡下才回来，是以我并未等她便睡下了。
　　可次日清晨，赤涟竟然没有回来，这就很是奇怪了。但照理说，这世上恐还没人能伤得了赤涟，我委实没什么好担心的，但赤涟至今未归却也委实让我忍不住胡思乱想。
　　我思来想去，也没有什么结果，正欲上街打探一下情况，却见赤涟回来了。赤涟神色凝重，进门一开口便是：“军中恐有异动。”
　　在这边陲小镇，生活实在非常简单，这让我变的非常安逸。是以当我听到赤涟的这六个字时，竟然一时无法理解这其中的危险信号。我茫茫然的眨眨眼睛，八卦之魂率先觉醒，“什么情况？”
　　“今日袁暮津的大帐彻夜掌灯，主营几位将军一直在帐中与袁暮津商议防守进攻策略，恐怕近日将有恶战。届时袁暮津很有可能不在苇泽关，赵方倒是有机可趁了。”
　　我脑中的警铃终于轰隆作响。且不说两军交战，多少生灵涂炭，这毕竟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但若有人趁乱栽赃燕王，以庆庄帝多疑的性格，燕王恐再难翻身。反正这朝中的大臣我一个也不认识，实在也想不出有比袁暮津更合适镇守北疆的赤诚之士。
　　与薛晏西的半年之约眼看到期，可是我也无法坐视不管。然而，话虽如此，我好像也确实并不能做什么。真是太郁闷了。“燕王若是遭人陷害，可真是可惜的很。有没有什么办法呢？”
　　“我似乎见到了……”赤涟似乎在思索该如何形容，“阴差。”
　　“什么？！”我从未见过真正的阴差。偌大的长安城里，其实游荡的鬼魂并不算多见，更别提能见到阴差了。
　　“他是鬼魂，可又不是鬼魂，所以我猜他是阴差。他似乎也很是关注燕王及赵方。感觉他生前应该和燕王曾有什么渊源，或可作为一个切入口。”
　　赤涟与我对视一眼，我们两人异口同声道：“难道是齐王？！”
　　“赤涟姐姐，你赶紧再找找他，我们得坐下来一起聊聊人生。”
　　赤涟点点头，“我今晚再去。”

　　当夜。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以这样一种形式见到齐王袁暮章。
　　我的童年经常听到袁暮章这个名字。袁暮章十五岁领命赈灾南疆，得南疆百姓联名感谢书；十七岁开始驻守北疆，封齐王。此后，齐王屡建军功，在朝堂之上的政治见解也颇有见地，一路加封至七珠亲王，身份仅次于太子。这样耀眼的袁暮章，曾是我少女怀春的臆想对象，但却戛然而止在他的二十二岁。
　　这个我终其一生都无法得见的人，现在就站在我的面前。实在是很难不紧张。
　　袁暮章微微一笑，“宋引，我知道你。”
　　这操作太违规了。我原本只是紧张，如今被他这一笑，脸都红了。真是晚节不保。
　　我强装镇定，“齐王，您怎么会认识我？”
　　“我十五岁那年，奉旨赈灾。当时南境已经连年灾荒、民不聊生。历年赈灾款又是层层克扣，对于灾情来说几乎杯水车薪。我当时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便私下去请教宋渡先生。那时，宋渡先生已遣散了莲花观，我去了好几次，先生都不肯理我。直到最后一次，你见了我，竟然冲上来要我陪你玩耍，那会你看起来也就七八岁的光景吧。宋渡先生见我哄你哄得开心，这才肯与我商谈南境赈灾之事。”
　　我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哈哈哈，我那么小就这么有眼光啊……”
　　袁暮章失笑，“原来你有一双阴阳眼，怪不得宋渡先生遣散了莲花观众人，却独独留下你，亲自抚养，宝贝的不行。当年你还只是个孩子，如今……真是没想到我们会以这种方式再见。”
　　“齐王，你是怎么……”我试探性的问到。
　　“齐王已经死在三年前了，你喊我名字便是了。”
　　“那就叫你袁大哥好不好？”
　　袁暮章点点头，表示同意。继而道：“当年苇泽一役，我军伤亡惨重，我也战死在了这场战役里。数万亡魂游荡，我得以第一次见到了阴差。大概是亡魂众多，引渡工作很是缓慢。我又很是担心暮津，便常常逗留在他身边。后来，那阴差告诉我，他正好任期将满，正在挑选下一任北疆阴差。若我愿意成为阴差，便可以自由出入人间，见到暮津。”
　　“哪有人会自愿成为阴差，当了阴差，可就入不得轮回啦。”
　　“不错。我也是后来才知道。且阴差不可擅离职守、不可干预人间。”袁暮章神情平淡，并不在意，“不过我并不后悔。能够守护北疆是我的荣幸。”
　　“袁大哥的风骨，宋引佩服。”
　　“不敢当。成为阴差便能看着暮津长大成人，已是大幸。”
　　“提到燕王殿下…”我沉思片刻，“袁大哥，我请你来就是为了燕王殿下。我已确认有人欲陷害他私藏京城布防图，意图谋反。我想告诉他，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袁暮章长叹一声，“京城里的人啊，为了争权夺利，何曾在乎过边疆战士与百姓的性命。暮津已是远离朝堂，却仍然遭人嫉恨。这让人该如何自处？”
　　“听袁大哥的意思，这种事不是第一次了？”
　　袁暮章苦笑一声“若援军及时到达，三年之前的苇泽之战本不该如此结果。可本该十五日到达的援军，硬是拖了三十日都未到。当时苇泽已经断粮多日，我只得兵行险招，带了三十名死士，偷袭对方粮草，这才让暮津又撑了十五日，等到了援军。你可知终于姗姗来迟的援军将领是谁？当今兵部尚书闫寒就是靠这一仗才坐上了尚书的位子。”
　　“是太子？也难怪，当时你风头太盛，太子起了杀心也是难免的。”我认真的评论道，抬起头却见袁暮章一脸尴尬表情的看着我…….
　　“袁大哥，我不是那个意思……不过你可以放心，感觉太子要被荣王搞掉了。薛晏西说，此次陷害燕王，还可以除掉太子的兵部，很有可能荣王才是背后主使。”
　　“你这话似乎并不能让我安心……”
　　“也是……”
　　“不过，你说的薛晏西可是中书令大人之子？”
　　我闻言点点头。袁暮章微微一笑，“说来薛晏西还曾救过暮津一命。”
　　“啊？不会吧？”薛晏西这冰块脸，可不像是会见义勇为的好青年。
　　“暮津年幼贪玩，寒冬腊月掉进了池塘。恰逢薛晏西随薛夫人进宫给皇额娘请安，路经此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不过说起薛晏西，既然他对布防图一事如此有见地，为何没来北疆？”
　　“他去京城做一件很复杂的事，不知道还能不能来北疆……”
　　“薛晏西随中书令大人浸淫朝堂多年，远比我与暮津这等征战沙场之人更懂为官之道，要想伤他，恐怕没那么容易。”
　　“嗯嗯，不管他。还是先说眼下之事。我也不懂如何做更为稳妥有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告诉燕王，请他自己多加防范赵方。但是我不知如何才能见到他。”
　　“这个容易的很，你只消说你叫水聿，来替你哥哥立早给主帅捎一个消息，他一定会见你。”
　　我还在疑惑，一直等在旁边的赤涟适时插话，“水聿为津，立早为章。”
　　袁暮章微微一笑，“姑娘聪慧，当时在营帐外匆匆一见，却不知该如何称呼。”
　　“赤涟。”
　　袁暮章微微颔首，“暮章见识浅薄，却不知姑娘是何来历。”
　　“公子见笑了。赤涟不过是不生不死不灭的怪物罢了。”
　　我听赤涟这样说，正欲替她解释几句。却见袁暮章摇摇头，“姑娘所得的乃是芸芸众生毕生追求都遥不可及的东西，又何必妄自菲薄。”
　　“公子说的是，倒是赤涟奢求太多。”
　　“我既是说你，也是安慰自己罢了。”言罢，袁暮章站起身来，“两位，只要还在这北疆之内，只消唤我名字，我便能立时出现。如今天色已晚，在下便不叨扰了。幼弟之事还要劳烦二位了。”

　　袁暮章的背影终于与夜色融为一体。
　　赤涟问我，“阿引，你说什么样的女子方能配得上他？”
　　我摇摇头，表示并不知道，“齐王常年驻守北疆，生前并未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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