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

　　周皖打完电话从房间里出来，就看见叶循倚在沙发靠背上不知道在笑什么，笑得一脸荡漾。
　　倒还真是……有一点点好看。

　　往日那双明亮警觉的眼睛此刻微微眯起，一手枕在脑后靠着，一手搭在膝盖上轻轻地敲着，这是叶循在盘算什么时候的习惯动作。
　　他们还没结婚的时候，周皖有几次去给加班的周安邦送饭，就撞上干警们聚在一起讨论案子。彼时叶循还青涩的很，但却十分机敏，往往沉思着敲几下膝盖，就拿出最为高效恰当的方案。
　　那时候他们谁也没想到，两人之间会有这段姻缘。

　　叶循察觉到周皖出来，一抬头，就看见周皖定定凝视自己的目光。心下暗喜，表面上却是不动声色：“打完了？”
　　“嗯，他正从学校往回走，就快到了。”周皖偷看被抓包，有些不好意思地走到叶循身边坐下。
　　叶循对于周皖自觉坐过来的举动表示十分满意，用手抓了一缕周皖垂在身后的长发把玩，懒洋洋地开口：“他那公司最近怎么样了？听说他打算逐步往出退了。”

　　当初周晋办互联网公司叶循也有入股，不过是看在小舅子的情面上象征性地支持一下，他想着周晋再怎么牛逼，金融+法律+计算机，怎么也够他栽个跟头的。
　　谁能想到，这公司开了三年，竟然还能每年给他分红。如此牛逼的小舅子，让叶循曾经一度深深觉得周皖跟了自己是吃苦了。

　　“还行吧，他心里有数，我倒是不担心他这个。”
　　呵，叶循心里轻笑一声，自家的感情还没理顺呢，他这小媳妇操心的倒多。
　　想了想，叶循决定采用一种迂回的方式。
　　“我刚听妈叫你 WANWAN ，是哪个WAN？”男人低沉的嗓音响起，却是毫不相干的话题。

　　周皖有些惊异的回头看他。
　　不是想象中的玩笑表情。叶循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她，认真地在等一个答案。
　　这样的叶循太不一样，他不是会关心这些琐事的人。周皖不想说，但她没有不回应别人的习惯：“是……月亮弯弯的弯。”

　　“哦？你不是安徽的那个皖吗？这是小名？有什么说法？”叶循似乎真得对这个问题来了兴趣：“难不成你其实叫周弯？是我记错了？”
　　叶循觉得，以自己对周皖的了解程度，这种情况还真有可能发生。
　　周皖暗暗翻了个白眼，要真是他记错了，那这个道歉的态度未免也太不诚恳了。
　　“没什么啊，就是我太笨了嘛，学说话的时候说不利索，别人问我叫什么我就说叫弯弯 ，慢慢也就这么叫开了。”
　　“这样啊……”叶循还是那副懒洋洋的表情，也不知道听进去了没有。

　　周皖咬了咬下唇，还想再说什么，门口玄关处忽然传来周晋熟悉的声音：“妈，弯弯，我回来了，今天吃什么呀，我都快饿死了。”
　　听了这话，周皖眼睛一亮，顾不上许多从沙发上起身向门口走。
　　叶循眼看着周皖黑滑柔亮的发丝从自己手中滑落，柠檬味道由浓转淡，风一样地消失了。他不悦地蹙了蹙眉，扬声道：“慢点跑，急什么。”也跟着站起身来。

　　门口周晋正弓着身换鞋，周皖在旁边拿着他的书包，和他说着什么。周皖脸上，是叶循不曾见过的神情。
　　开心？程度不够。甜蜜的话，似乎又有点过头了。

　　其实此时的周皖和平常也没有太大的区别，因为她总是笑着的，笑得很真实很温柔。
　　叶循常常在累了一天回到家里的时候，看到周皖的浅浅淡淡，温温软软的笑，就觉得生活其实挺美好，自己其实还能再撑一撑。
　　有时候也会很恶意地在某些时候折磨她，让她承受不住地哭给他看。她连哭泣，都是安静而温柔的，往往看得叶循一阵心软，就缴械投降败下阵来。
　　这样想来，其实从很早的时候，他就已经开始在意她了吧。

　　周晋和周皖说着话走进客厅，在看到客厅中央立着的叶循时，周晋微微一愣，但很快又恢复了常态，推了推鼻梁上架着的金丝平光镜：“姐夫来了啊。挺久没见你的了。”
　　什么挺久没见，他和周皖结婚的这些年，就没见过周晋几次。叶循难得地有些羞惭，一时竟不知道接什么话好。
　　周皖看出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笑着上前推走周晋：“哎呀，晋晋你快去洗手吃饭了，今天做了你超爱吃的油焖大虾。”
　　周晋被周皖推进洗手间，临走时深深地看了叶循一眼。

　　晚饭吃得十分平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愉快。
　　周晋确实是个八面玲珑的人才，有他在的地方从不会冷场。也许是周皖之前安顿过他什么，一顿饭下来他倒也没刻意找叶循的茬，还和他认真交待了公司今后的发展问题。

　　叶循看得出周晋对他还是有些意见，毕竟从前是他做的不对，不过他也不甚在意。
　　叶循话少，但他一直是个通透的人。夫妻之间过日子终究还是两个人的事，这段他后知后觉却深陷其中的关系里，重要的从来就只有周皖。

　　他一直觉得，两人之间始终有一种不平等的对立在，周皖对他是包容的，谅解的,有时候甚至是纵容的，好像亏欠了他什么一般。他找不到这种不平等的原因，却不小心沉沦在这种无限给予的温柔里。他也一度以为她爱他，但是却在她眼里看不到那种爱人时候的光彩和热烈，她总是小心且克制的，小心地给予，克制地索取，得不到也没关系。

　　然而现在，不平等的天平上，劣势的那端变成了他。因为他爱上了她，而她还没有。

　　晚饭过后，周皖去厨房帮周母刷碗，周晋说还要谈谈投资的事，拉着叶循来了阳台。

　　阳台不大，站进去两个身材修长的男人，一下子显得有些逼仄。
　　夜风习习，从顶楼看下去，是这座城市的万家灯火，是平淡又不平凡的人间。

　　周晋倾身向前俯靠在阳台栏杆上，抽出烟盒自己点了一根，又抛给叶循。叶循也没犹豫，将烟盒揉成一团扔进了一角的垃圾箱。
　　“嘶……”周晋牙疼似的倒吸一口气：“这烟是我专门招待客户的，上千了。几个意思啊姐夫？”
　　叶循皱皱眉：“你姐怀孕之后我就戒了。你以后也别抽了，被你姐抓到不好。”
　　“嘁，”周晋转头看着夜空：“我说叶循，你还真是不了解弯弯啊。”
　　“是。”叶循仿佛对这句话没什么反应似的，仍然笔直地站着不动：“我是不了解她，但是我想了解她，也正在慢慢开始了解她。”
　　周晋没说话，指间的烟头光点闪烁，明明灭灭，隐隐映出他清隽的轮廓，如画的眉眼。
　　叶循暗暗地叹口气，这一母同胞的姐弟俩，怎么性格相差那么多。
　　“周晋，当初其实我没打算投你的公司，皖皖她明里暗里地劝了我好久，我也明白你在她心里的重要性。但是我觉得我们之间的问题不只是这些，而且也暂时与你无关。我们都爱她，都希望她好，所以请你相信我好吗？”叶循的声音不大但坚定，久久地回荡在夜风里。
　　半响，周晋狠狠吸了口烟，缓缓开口。
　　“你知道吗，我抽烟就是她教的。”

　　就这样，八月某个周五的晚上，叶循听了一个带着烟草味道的故事，关于周皖，关于怀着他的孩子的小妻子，关于他不熟悉也无法回溯的过去。

　　其实故事很简单。生父因公殉职，英年早逝，却死得不明不白，没给家人半点交代。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
　　愤怒，哀伤，绝望，十一岁的少年认清生活的真相，被迫在一夜之间长大。
　　大家都觉得他处理得很好，帮忙操办葬礼，迎来送往，安慰心碎的母亲和姐姐，甚至去医院领回了父亲的骨灰。
　　没有患上创伤应激障碍，没有就此堕落放纵，没有变成不良少年，谦良恭顺，谨慎克己。积极向上，奋发图强，一如父亲还在那样行事生活，周晋也觉得，自己还好。

　　唯一难熬的，是那些安静的夜晚。
　　静得听得到自己的呼吸。
　　听得到那些人狰狞的大笑，听得到棍棒砸在皮肉上的闷响，听得到父亲濒死的喘息，听得到母亲压抑的抽泣。
　　听得到心脏某处裂开的声音。
　　那是具体的，嘲讽的，彻夜回响的。
　　“你个废物，废物。”

　　终于某天，他又一次被高年级的小混混堵在巷子里拳打脚踢，他缩成一团不为所动，死死咬着下唇，模糊地想爸爸那时候是不是也是一样的疼。
　　看他被打也没反应，混混们觉得无趣。其中一个啐他一口：“废物！”
　　那一刻，周晋真得觉得就这么死了吧，也挺好。

　　最后是周皖及时赶到打跑了那群小混混。
　　那年她十六岁，个头甚至还没有混混头领高，打起架来却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玩命，凶狠得像一头狼。
　　两人互相搀扶着回家，路过一家小超市，周皖进去拿了烟和打火机出来。

　　熟稔地放进嘴里点燃，深深地吸一口，吐出并不漂亮的烟圈。又递给周晋一根：“爸爸不在了，该学的我来教你。抽一根，就没那么疼了。”
　　周晋攥着那根便宜的白沙烟，伏在周皖瘦削的肩胛骨上，失声痛哭。

　　那天之后，周晋学会了抽烟，打架再没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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