扑火

　　故事的最后，周晋口气淡淡地对叶循说：“那天是我第一次确定我爱周皖，我会一辈子爱她。”

　　叶循的脸隐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气氛有些凝滞。

　　周母的声音忽然从屋内传来：“哎周晋，差不多行了，别老拉着你姐夫说你那些生意场上的事儿，你姐夫办案累着呢。你姐要走了，哎弯弯我和你说啊，这几天楼下那户搬家弄的楼道里到处是灰啊土啊的你出去的时候可要小心点啊……”
　　周晋听到自家太后的碎碎念，无奈地笑了笑，在栏杆上捻灭了烟头，错身的时候拍了拍叶循的肩膀，进了屋。

　　“叶循，我不知道弯弯为什么和你结婚，但是就我的感觉而言，她没有嫁给爱情。你希望我信任你，其实我一直是信任你的，否则你们根本不可能结婚。我相信你不会让她受委屈，但是也仅此而已。”
　　直到从周家出来，叶循脑子里还回响着周晋的这一番话。

　　没开车过来，但所幸是夏天，晚上也不会太凉。二人缓行至地铁站，一路无语。
　　这似乎……是他们之间相处的常态？他说，她听，或者谁都不说话，也……从来没有吵过架。
　　也许真得是叶循呆在家里的时间太少了，他和周皖之间甚至没有发生过激烈的冲突。每次叶循在家的时候，两个人就是吃饭，睡觉，他看卷宗，周皖安安静静地靠在他身旁看书，叶循偶然兴起翻了翻她常看的那本书——
　　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

　　不用说读内容，看了一眼题目，叶循就把书放下了。
　　谁能告诉他，他娇娇弱弱的银行职员小媳妇，为什么要看这么严谨学术有内涵的书啊？！

　　叶循偏头去看周皖娴静的侧脸，路灯明暗间，霓虹在她脸上流转，如瓷般的白，似血样的红，平添了几分妖冶美艳。
　　她就那样静静地呼吸着，在他身边。
　　而他对此毫无抵抗力。

　　满意地端详了一会，觉得自家媳妇真是怎么看怎么好看之后，叶循终于发现了周皖在周晋身边时那种略显陌生的情绪是什么。
　　轻松。
　　她在周晋身边，是轻松的，自在的，她甚至不笑，但那种快乐，是从内向外散发出来，洋溢周身的。

　　也许是因为，那段他不曾参与的时间。
　　也许是因为，他们是同类。
　　而他是被排除在外的，被用一模一样的微笑对待的，不放在心上的存在。

　　不过这也怪他，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了解过她。

　　思及此，叶循情不自禁地紧了紧掌中牵着的细腻柔嫩的手。

　　“怎么啦？”周皖感觉到叶循的情绪变化，抬起头问他，许是刚刚见了家人心情不错，她的眼睛在路灯的映照下亮晶晶的，好像藏着满天星河。
　　叶循望进这双眼，心里一阵懊恼，怎么办，刚刚还因为意识到她的疏远而生气，现在却又想亲她了。
　　“咳……没什么。”叶循清了清嗓子，口干舌燥。
　　“嗯？是不是刚刚下楼的时候呛着灰了？要不买瓶水喝吧。”周皖不明所以，还关心叶循的身体。
　　叶循有苦难言，支吾了几句搪塞过去，牵着周皖慢慢向地铁口走。

　　地铁站人很少，明亮得有些过分的白炽灯直直地打在空荡荡的通道里，看起来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他们来得不巧，上一班地铁刚走，叶循让周皖在一旁等着，自己脱了外套铺在长椅上。
　　周皖静静地看着他细心的举动，心里一暖。

　　“叶循。”
　　“嗯？”叶循忙着手头的事情，头也没回地应着。
　　“你先等着啊，我想去趟洗手间。”
　　“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诶？你去女厕所……不太好吧……”
　　叶循一口老血郁结在胸口，都说一孕傻三年，况且他这小媳妇智商本来就不高。回过头拍拍周皖的脑袋，语气无奈：“我陪你去，在门口等着你。”
　　“……不用了，你就在这里等我就行了，我很快的。”周皖难得地红了脸。

　　自从怀孕以来，因为某些生理因素，周皖跑厕所的频率特别高。她咨询过医生，知道这是正常现象，也没对叶循讲，顶多就是少出几趟门，多了些麻烦而已。所以这种男人在厕所门口等自己的“殊遇”，她还真没经历过。

　　从小隔间出来，周皖看着洗手台镜子里的自己，才发现，原来她一直是笑着的。
　　眉眼弯弯，面目含春，带着冰雪消融之后的温暖。
　　她是喜欢笑的，总觉得笑一笑，再痛苦也还撑得过去；
　　但她也是不喜欢笑的，觉得虚假，觉得无望，觉得累的时候，没办法做更多的表情，只能笑着，用这个最最简单的姿态，应对这世界给她的一切伤害。
　　周皖伸出手，轻轻抚上镜子里自己上翘的唇角，镜面冰凉，与她指尖的温度并无二致。

　　洗手间的另一个隔间里传出的冲水声音将周皖拉回现实。
　　从镜子里看过去，窄小的隔间里走出两个人，一个身材矮小却结实的女人，看着三四十岁的样子。她手里紧紧拽着一个小女孩，身体瘦削，头发胡乱地扎成两股，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二人均身着半新不旧的灰扑扑套装，小女孩的衣服似乎还有些大，袖子长长的垂下来，遮住了她的手。

　　周皖下意识地觉得这对母女有些怪异，但一时也说不出来什么，低下头默默洗手，不再多看。
　　女人也牵着小女孩过来洗手。洗手台太高，于是她将小女孩抱起来放在洗手台上，握着她的手放在水龙头下。
　　小女孩的裤子被水打湿，身体也被扭成一个怪异的姿势，但她依旧不哭不闹，默不作声。
　　周皖关上水龙头抬起头，正好对上小女孩注视着她的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平静无波，如同一潭死水；但里面又有着惊涛骇浪，有着被黑暗彻底吞噬前的挣扎，有着被世界遗弃的哀伤，有恐惧，有乞求，好像在说：
　　“求求你，救救我。”
　　周皖心里“咯噔”一声。

　　时间在她们对视的时候静止了，一秒，两秒，三秒，周皖的脑子疯狂地运转着，仿佛过了一个世纪。

　　周皖忽然移开了目光。转过身拿了张纸巾擦手。清了清嗓子，状似无意地开口：“大姐，快把你女儿抱下去吧，小姑娘裤子都被打湿了。”
　　轻轻柔柔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响起，显得有些突兀。

　　埋头给小女孩洗手的女人听了，身形明显一震，顿了一下，用周皖听不太懂的方言小声回道：“没啥，没啥，我们伢子耐造得很。”
　　“嗯？大姐，听口音，您不是本地人吧？”周皖停下擦手的动作，很感兴趣地问。
　　“嗯，嗯。”女人似乎不想回答她这个问题，含混地应答两声，随意地给小女孩擦擦手，将她抱下了洗漱台。
　　周皖好像刚刚注意到小女孩的存在一般，夸张地蹲下身揽住小女孩：“哎呀大姐，这是您女儿嘛，好可爱哦。”
　　女人看着小女孩被周皖拉进怀里，连忙死死掐住小女孩的手腕，将她往自己这边拽：“哎，哎，我们还有事情，要走了。”
　　周皖没听见似的，仍旧揽着小女孩：“你们是来走亲戚还是来旅游的啊？这几个月来我们这的人特别多，大姐您可得把孩子看好了，最近人贩子可多了……”
　　“不瞒您说，其实我也刚怀孕，看您家孩子真是太可爱了，哎呦要是我的宝宝将来也这么好看就好了……”说着周皖侧过身体挡住女人的视线，状似亲昵地将脸贴在怀中小女孩冰凉的脸蛋上，在她耳边用仅有他们两个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推我。”

　　小女孩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光芒，没有丝毫犹豫，伸出细瘦的手臂，重重地将周皖推倒在地！
　　“啊！”周皖倒在地上，一手扶着肚子，一手用力攥住小女孩的手臂，发出痛苦的呼喊：“啊！我的肚子好疼！我的孩子……”

　　恰逢隔间里出来一位学生打扮的女孩，看见此情此景吓得不清，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周皖没料到卫生间里还有别人，连忙对着那名女学生大喊道：“啊我的肚子好疼，你能帮我去找一下我老公吗，他就在站台上，叫叶循！”
　　女学生被周皖的样子吓到，没来得及多想就飞跑出去。

　　那中年女人想拦却没拦住，她似乎看出了什么端倪，面色僵硬起来，狠狠地在小女孩后背上打了两下，边打边骂道：“你搞什么事情啊？！快给阿姨道歉！”又对着倒在地上的周皖点头哈腰：“对不起对不起了哈，伢子不懂事，毛手毛脚的。”
　　说着抱起小女孩就想往厕所门口跑。
　　周皖却是死死地拉住小女孩的手不放，中年女人竟也一时间动弹不得。

　　二人正僵持着，中年女人的眼里突然闪过一道凶光，抡起拳头向周皖拉着小女孩的手砸去。
　　周皖吃痛，但依旧没有松手。

　　女人的动作越来越重，拳头雨点般地落下来，周皖还顾忌着小女孩，侧过身帮她挡着。不一会，周皖裸露出来的皮肤上就有了青青紫紫的痕迹。

　　长时间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使得周皖的小腹渐渐有轻微的痛感。
　　小女孩的手臂也是冰凉的，她开始无声地哭泣起来。泪珠滴在周皖的手上，滚烫。
　　疯狂砸下的拳头让周皖有瞬间的眩晕，果然怀孕了变弱了吗？她自嘲般地想，从前这点程度对她来说算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重重的喘息，夹杂着女孩特有的尖细音色：“快点快点，就是这里……”
　　叶循……来了啊。又要挨骂了吧。周皖这么想着，有些头疼地闭上眼睛。

　　恍惚间她听到中年女人夺门而去，听到女学生惊恐的尖叫，听到怀中小女孩浅浅的呼吸，听到叶循拥她入怀，奔跑，汗水，救护车刺耳的鸣笛，液体滴答流进体内。
　　恍惚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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