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归未归

　　38.
　　“君上，请跟属下走。”
　　他看着南宫不解的眼神，轻轻笑了，按着门锁的手却没有半分的挪动，无言的阻止了南宫的动作。
　　“君上？”南宫心里“咯噔”一声，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
　　只见余敬晖不疾不徐的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小小的令牌，那令牌南宫认得，是这人号令暗部的信物，是他在雍王朝的眼，是他最后的底牌。而此刻这个被关在新罗军营里的人交给他这个，意味着什么似乎不言而喻。
　　“您这是……”
　　“我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余敬晖终于开了口，几日的颠簸即使新罗人好吃好喝的待他，他亦显露出了疲态，声音变得沙哑难听，他自嘲的看了眼自己短短几年就花白了的头发。“我强撑着这残躯病骨七年，我累了，是时候好好睡一觉了。更何况，左右现在是叔朗做君王，也就......不需要我惜命了吧？”
　　南宫瞪大了眼，没来由的生出些充满无力的恨意，两只抓着牢门的手不自觉地使了力气，青筋暴起，似乎想把这碍眼的木栏杆一把捏断。
　　余敬晖假装没有看见南宫的表情，自顾自的说道:“这令牌你替我转交给显和，叔朗还是年轻，直接给他我不放心。”
　　“我......我这怎么跟小侯爷说？君上，还是您亲自......”
　　余敬晖摇了摇头，眉目温柔:“这几年，新罗一直对我们虎视眈眈，勾结摩婆多和一些叛贼残部在朝野内外给我们找了不少麻烦，只是因为他们这些年国力衰微、国库空虚，才一直按兵不动。这一仗，早晚都要打。况且......这几年新罗天灾多发，饿殍遍野，新罗皇室必须要转嫁仇恨、减少人口，我们不打他们早晚也要想办法激起民愤的。”
　　“那您也没必要......”
　　“南宫，我必须死，必须死在新罗人的手里。”余敬晖把手从牢门里探了出去，安抚似的揉了揉南宫的头:“我在位十二年一直是怀柔政策，修养民息。百姓们过惯了安居乐业的日子，却倦怠了，天下无事不可废武。我担心再这样下去几年会磨平百姓的棱角，到时外敌来犯措手不及，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余敬晖轻轻的挂着温柔的笑意，无关地位，无关处境，他始终是那个云淡风轻地皇长子，那个一心守护六合八荒百姓的君王。
　　“再说叔朗这孩子和我不一样，我适合做一个守成之君，他却适合开疆拓土、创万世基业。我给百姓留下的印象太好了，如果不给叔朗机会，他就必须一直活在我的阴影之下，束手束脚。与其如此，倒不如用我的死讯给他、给百姓另一条生路。”
　　“可......可是君上，百姓心中你已经死了，就没必要......没必要再死一次了吧？”南宫说道，言语里带着颤音。
　　“显和知道该怎么做，如何用流言蜚语把我的死讯栽赃给新罗人他比我懂，要不是他无心帝位，你以为那个位置还轮得到我们余家人做？”余敬晖笑道，他动作很轻，却不容拒绝，强硬的把令牌塞进了南宫紧握的手心里，“回去，听话。”
　　“......”南宫没应下，有些茫然无措，“那......那小将军怎么办？”
　　余敬晖一怔，随即自嘲似的笑道:“他......不需要了。”
　　南宫愣了一下，突然生了些不好的预感，却来不及细想，账外的脚步声越发靠近。他只得担忧的看了眼余敬晖，留下匆忙的一句“请等属下”便翻窗离开了。
　　余敬晖突然感到好笑，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原因，索性现在没了原本的责任，想笑就笑了，反倒自在的很。直到脚步声的主人不慌不忙的走了来，在他面前蹲下，他才将目光从窗口移到了来人的脸上。
　　“陆川......”
　　他轻声开口道，两个字而已，唤出口后却仿佛陌生得隔了千万年。
　　“嗯。”陆川点头应了下来，打开了牢门。“抱歉，只有粗粥，稍微喝一点吧，一会儿元帅设宴，新罗的饮食你吃不惯。”
　　余敬晖看着眼前的人，熟悉的语气、熟悉的动作，可换了身衣服，却乍眼得很，他想问问陆川新罗的饮食，他自己这个在大雍长大的新罗人吃不吃的惯，他也想问问被新罗人救下后，陆川看见了什么才能让他狠下心不回去，杳无音信的让他余敬晖等的空等了七年。
　　可是他问不出口。
　　眼下这个情况问不问什么过程也都不重要了，反正结果如此，让见惯了人心的他都觉得讽刺。
　　陆川没说什么，只一言不发的走到余敬晖身后拿了梳子替这个阶下囚挽发。余敬晖没有送像个安静的人偶，随便陆川动作。
　　在中庆宫，每日早朝前，总是陆川替他挽发髻，以前的亲昵温馨，如今做起来只让他感到可笑。
　　陆川的动作很快，挽好后，他怀念似的亲吻着这人的发顶:“等事情做完，我们就回去。”
　　“回去？”余敬晖终于有了反应，却是他不曾用来对待陆川的嘲讽，“回哪儿去？你又想用什么身份回去？雍王朝的叛将还是新罗的和亲公子？”
　　“我......”
　　“还我什么？陆川，你已经不是大雍的君后了。”
　　陆川拿着梳子的手情不自禁的下了力气，指节发白:“我不欠你们的。”
　　“你们？”余敬晖猛的转过身子瞪大了眼睛，他一手抓住陆川的衣襟，强行把人扯到面前，“你跟我说你们？”委屈聚在一起处，弄得他眼眶发酸，他咬住了下唇才勉强忍了回去:“意思是你要站在新罗人的立场？”
　　陆川只和他的视线对上了一瞬，便匆忙移开了视线:“是我对不起他们。”
　　余敬晖深吸了一口气，慢慢松开了手里的衣襟，“所以？你们新罗人想拿我做什么交易？”
　　“想......要粮。”
　　“要粮？”
　　“嗯......”陆川缓缓点了点头:“新罗饥荒严重，哀鸿遍野，甚至易子而食......”
　　“等等。”余敬晖突然打断了陆川的话，他冷笑一声:“我为什么要管你们新罗人的死活？”
　　陆川微微皱了下眉:“我知道新罗和大雍是世仇，但是百姓是无辜的......”
　　“不好意思，”余敬晖笑了，“百姓是无辜，可我是大雍的先皇，只要顶着新罗二字，就都不配无辜。他们是死是活和我有关系吗？又不是我的子民，死了也活该。”
　　陆川猛地站了起来，他双手握拳，胸口猛烈起伏，紧咬下唇，死死的压着心中的情绪。
　　“怎么？说的话太直，听不下去了？”
　　“......我也是新罗人。”
　　“......”
　　“你早就知道？”
　　“......”余敬晖紧盯着陆川的眼睛，在他受伤的眼神中，缓缓点了点头。
　　“这么说你也知道陆氏是我姨母？”
　　“......是。”
　　“你还是？”陆川难以置信的看着余敬晖的表情，“那我呢？在你眼里，我这算什么？新罗奸细，还是一把用着顺手的兵器？”陆川长长地呼了口气，才勉强平复了情绪。“之前你不曾说，我亦不曾主动去问。可是我现在真的很想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是不是很可笑？”
　　“你......”
　　“余敬晖，”陆川难得露出犹疑神色的男人，心下凄然:“我陆川替大雍驻守边关四年，参加过的大小战役百余次，无一败绩。平复叛乱，讨伐敌国，我不欠你们大雍的，可是我欠他们新罗的，百姓们食不果腹，面黄肌瘦，民不聊生。这是我害的......我该怎么办？我能怎么办？”
　　曾经，余敬晖是他的信仰，守护自己国家的黎民是他的信仰，可是他的信仰却让他、让这个百战百胜的战神成了笑话。
　　余敬晖低下头看看自己骨节分明的手，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你还小时，因为父母原因被充入奴籍，整个大雍没人把你当人。后来显和把你送到我身边，其实你我都明白，就是让你当我的狗，在必要时当我的替死鬼。当时在宫里我都算勉强活着，更何况身为奴隶的你，没人正眼看你，你奴籍的身份始终横贯在哪儿。就算后来你成了战功赫赫的将军，依然有人恶语中伤你。你说得对，你不欠我们大雍的，是大雍欠你。”
　　余敬晖说着，语气平淡，毫不客气的撕开了他从小心呵护的人身上藏着的遍体鳞伤的疤。
　　“可是啊陆川......”余敬晖轻轻拉了拉袖子，小心的用手不着痕迹地取出他藏在袖口的药，“大雍朝上上下下，他们欠你，我不欠。你说过你自小无父母亲朋，不曾有半分感受过家的温暖。所以我爱你，护你，宠你，让你，竭尽所能的想讨好你，因为我真的......真的很想给你一个家。可是你一声不吭的消失了七年，你走了，我也没家了。”
　　余敬晖轻轻松了口气，却感觉有什么东西空了:“从我鸠死你姨姨母时我就该明白，我们根本就不是一路人。你宅心仁厚，可我不是，我做不到什么兼济天下。就算天降业火，只要烧不到我大雍，就跟我一点儿关系没有。你说你不知道我怎么看你，那我问你，你知不知道我守着空荡荡的中庆宫，满心愧疚地等了你七年。”
　　“你觉得你可怜，那我呢？可怜吗？”余敬晖吼完之后，本也自己心里会舒服很多，却没想到是更加心痛。
　　“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这是多少人服用一生也学不来的风雅。
　　可是等到真正明白，才发现这背后的淡泊有多心酸。
　　“......”陆川沉默着，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余敬晖轻声笑道:“你又没做错......只是我累了而已。”
　　“......”陆川沉默着，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对不起。”
　　“你有什么好对不起的？”余敬晖轻声笑道:“你又没做错......只是我累了而已。”
　　“......”不是。陆川想要开口反驳，可正好有个新罗士兵进来传信他只得住了口。
　　“陆将军，还有这位，元帅有请。”
　　余敬晖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服上的杂草，整理好仪容后便向那士兵轻轻一颔首，“带路。”
　　“敬晖......”
　　“陆川，我说过，”在和陆川擦肩而过时，余敬晖突然开口道:“我说过要许你一生一世，我应诺了，可是我也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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