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梅人

　　“大智若愚，大巧若拙啊，公子，您看这剑刃笔直，流光如星，世间难得一见！扑面而来的寒意透骨，站在这儿就不住哆嗦！”
　　老李的胡说八道已经到达炉火纯青的地步，说的话没一句是真，还能理直气壮。哆嗦当然是因为天冷，哪和剑有什么关系。
　　“原来如此，真是百闻不如一见，此等名剑，你恐怕要价不菲。”公子频频点头，似是相当信服。
　　“哪里哪里，看公子您骨骼清奇不凡，必成大器，有意将此剑相托，不多收您金钱，就当交我李三钱这个朋友，只要十两白银，如何，纯白送啊！”
　　“十两？那怎么够，如此好剑，怎么也得二十两，如此深情厚谊，如何担当得起，这剑我不能要，不能要。”公子大受感动，将剑干脆推还给他，竟然是打算放弃。
　　“一定得收！少侠您别看不上我等小人物，老李在江湖中的朋友也是多的，公子您买下此剑，以后有事就是一句话！两肋插刀，在所不辞，”老李摆出好兄弟掏心窝的架势，其实连对方姓名都不知，“您别不好意思，这就是看不起我了，这样吧，算您九两，九为最大，吉利！”
　　“九两啊，不好不好，不如八或六，月满则亏，太满不好，”公子还是频频摆手，一副盛情难却，不好推辞的样子，“九两就更不能要了。”
　　“好办啊！算您八两，把剑往腰上一挂，神鬼不近身，升官发财由您挑，在江湖上走动也有面子啊。”
　　其实老李记得这把剑收来不过就花了半吊铜钱。八两白银，还是够他大赚一笔。
　　“哎哟，您这么说就不对了，八同发，发财即是沾染铜臭气，和清高脱俗的名剑哪能相称，”公子却摆出不沾尘世，考究甚多的贵人架势，还是不满，“要本公子说，还不如六呢。”
　　“那就六两！不说了！”
　　“哎哟，说来说去，你怎么还降了，”公子痛心摇头，用绸布包好剑，推还向他，“收不得，六两也不能要，我堂堂方子慕行得稳坐得正，怎能占人便宜，你做生意也不容易，怎能拿你吃饭的营生做人情，不好不好。”
　　老李心下暗叫不妙，如此讲究拘泥义理之人，现世道可不多了，看来是位难缠的客，但言行听来迂腐非常，倒是可以再哄骗，只要把碍事的旧货出手，挣多少算多少。
　　“怎能说是吃饭营生呢，这剑是我多年珍藏，若不是想与您结交，根本不会拿出来，”李三钱拉住要走的公子，继续竭力说服，“不说了，算您五两！等于不收钱，您就痛痛快快拿去，记得祝桥庄有个李三钱就成！”
　　公子转头，深深看进他的眼睛，那双清澈无瑕泛着水光，灵动异常的乌黑眼珠看得李三钱心口一揪，顿时手软松开了对方的胳膊。
　　“不对啊，你我素昧平生，你如此急着将剑卖我，是不是想出手赝品？大有可能，”公子原先迂腐又天真的态度忽然消失，摆出颇为警惕的精明表情，“五两买到绝世名剑？当故事来听，都嫌假了些。”
　　他怎么就醒过神来了呢，老李在心中痛惜不已。明明还差一点就能收下银子，送人出店，谁成想最后功亏一篑。
　　但惋惜虽惋惜，面子还是要保住的，他就像撞上天大冤枉似的捶胸顿足，将剑入鞘包好追出塞进公子怀里，就差大把涕泪流了：“我李三钱冤啊！平生就好结交侠客，可头一次碰上如此让人寒心的，好心好意，都给当成烂塘泥，公子您值得如此大礼，切莫再怀疑了，您把这剑拿去江湖哪位大侠面前一亮，都能赚足面子，绝不虚言，不知有多少人出高价向我要它，我都不卖，好剑要的是缘分呐！”
　　争执之间，两人已纠缠到路上，虽然神情严肃言辞激昂，但两人却不断相互行礼让步，场面甚是诡异。
　　“好，信你一次，”公子总算松口，两手接过剑，但接下来说出的话却让李三钱几乎吐出血。
　　“你不如将剑给我，我也是认识几个江湖中有头有脸的朋友，不如让他们来看看真假，如是真货，十两白银一文不少，我方子慕从不欺人，若是假的，就当你也没眼光认错了，剑我还是留下，礼虽轻，情意重，不会辜负您的一片心意！”
　　“这……呃……但……”
　　李三钱张口结舌，缓下两口气，愣是没能说出成句的话。
　　好像不对啊？
　　他们两人怎么就说到这地步的，一开始不是讲好了十两银，好买好卖么，让这人说着说着，怎么就变成他得白送出去，还是欠了对方老大的人情呢？
　　十两白银？开玩笑！走出店门，对方会不会回来兑现承诺还是其次，他这把剑根本就拿不上台面，要发现是假的，“江湖中的朋友”来掀摊踢场子可怎么办？
　　李三钱如梦方醒，看着对面这位仪表堂堂的高大青年那双水汪汪如一泓清泉的明目，这才终于明白，不是好哄的肥客到手，反而是自己被某个惯骗流氓给缠上，打算直接花言巧语将他的压箱货白白拿走。
　　真是夭寿啊！老天不公，怎么就给这么下作的一个骗子生了如此好的皮囊，连他这种见多识广的老江湖都上当了呢？！
　　“这……可不行啊！方兄弟，您这是瞧不起我李三钱的信用，我怎么会用赝品哄人呢！”心里明白了，他还得撑着嘴硬，伸手想把剑拿回来，对方却将臂弯一撤，不露痕迹地躲开了。
　　“李大哥，您有所不知，世道险恶，您未必诓骗，可万一看走眼了，这可怎么办？我花钱失财，又因假剑失信，之后还怎么和您称兄道弟，不如您直接将剑赠送与我，相识一场，无论真假，方子慕都将当做真剑好生珍惜，您看如何？”
　　得了，这下连付钱的许诺都给去掉，只剩下白送的选择，由不得老李反悔。
　　李三钱在心里转了四五个弯，仍是理亏，愣没想出拒绝的理由。
　　“可……方兄弟，不是我老李小气，您多少还是得给一点，不然之后家里的婆娘问，听我把好剑就那么送人了，可怎么交代呢。”
　　“咦？”无耻又脸皮奇厚的骗子眨眨无辜的眼睛，仿佛完全听不懂他的言外之意，“您方才不是说买卖是其次，只是想结交豪杰吗？说赠我，现在又要钱，李兄……你这人不厚道啊。”
　　说到最后那句，他声音还委屈遗憾地拖长了音，像受到天大的心伤似的。
　　什么时候说过要白送你啊！只是说了价钱就像白送，你不要胡说！
　　李三钱心内呐喊，脸上却还要赔笑：“是是是，的确不厚道，可是啊，方兄弟，听您这么一说，老李我心里也很不是滋味啊，大概粗鄙市井小商贩配不上您的才学，不然，赠剑这事就算了吧……”
　　“出尔反尔，如何能称大丈夫，”骗子却义正词严地教训起他来，“你还说自己在江湖中朋友多，这样的事传出去，面子可怎么挂得住，不想与我结交是小事，要为自己想想啊，李兄！”
　　连威胁都用上了！
　　这不就是“不把剑白送给我，看我怎么到江湖上把卖假货的事添油加醋散布出去让你抬不起头迈不开步”的意思么？！
　　老李欲哭无泪。他现在就想卷铺盖收拾摊子走人，说不定都得回老家种田躲躲。今天出门忘看黄历，必定诸事不宜，不然怎会摊上如此厉害的骗子。
　　“如何，说这么久，花去不少时间，都是好侠义的爽快人，就——”
　　道貌岸然的公子哥还没把话说完，旁边忽然伸来一条浑圆结实的手臂，张指要拉他的肩。
　　方子慕方才还洋洋洒洒，似是要说上一整天，余光瞥见那手臂，顿时不语，脚底像是绊上石头，肩头一低，正错过手掌，反倒是老李被那忽然出现的人推了把。
　　“好险好险，路不平，走路都不安心，哎，官府也不出钱修修，真是不体恤民生，您说是不是啊，李兄？”
　　方子慕不咸不淡的语调，实在听不出粗心绊倒的仓促。他转过身，看向那条壮实的臂膀，而伸手推他的那人则将李三钱挡在身后，抬头对他怒目而视。
　　不过一个灰头土脸，憨头憨脑，还比他矮一头的少年郎而已。
　　粗使体力活练就的厚实身材，皮肤晒成深褐，刀型浓眉压着圆亮大眼，方阔脸盘，灰粗布紧裤短卦，额际扎着汗巾，正是街上随处可见下苦力人的模样。
　　“哦？这位小兄弟，你我素昧平生，忽的气势汹汹动手动脚，有何指教？”
　　听他开口，少年人抬手将衣袖往上一抹，结实紧绷的小臂露出来，那筋肉条条紧实，两掌骨节宽大，舒展有力，竟不似寻常平民身段。
　　“刚才你们说的，我全听到了。李叔，这人是骗子，不能信他，什么英雄豪杰，他分明是要从你手里白拿走那柄剑。”少年抬手挡着李三钱，大声喝道。
　　他这一嗓，响彻半条街道。洪亮浑厚，气沉丹田，响而不闹，其中暗藏力道更非寻常人所能及。这音色令方子慕心下一动，想起正是方才经过包子铺时拉开嗓门吆喝的小伙计。
　　躲在少年身后的李三钱，此刻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就差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
　　事情因他挑起，本来也是他骗别人，可现在却变成别人骗他，还有不明状况的小兄弟插足进来，要替他教训人，虽然对面的这位“方公子”也是骗子确凿无疑，可他实在没法挺胸抬头，说自己全无过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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