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梅人

　　寒冬腊月，祝桥庄的风总是比别处暖和几分。
　　地处交通要道，四通八达，来往人流如织，就算有雪花碴子，每人吹口气也能把云吹走。古时便是军事重地交通要道，现在又毗邻数里外的武学胜地万花台，这福地可谓占足天时地利人和，有得是最好的说书人，廉价的轿夫，上好的酒菜，以及说不完的江湖故事。
　　说到万花台，当今武林响当当的第一号名景胜地，不是风景多么超凡脱俗，没有多少珍禽异兽，出名的是它由现在天下名气最盛的万花清心流一手建起，正是现在决出江湖翘楚的武林大会举办地，可谓人尽皆知，周边镇集则是跟着沾上福气。
　　祝桥庄地界不大，用脚量量，从东到西不过花费两个时辰的功夫，酒楼却大小林立足有百家之多。正所谓不入酒家，不到祝桥，更绝的是无论高楼大院还是茅棚矮凳，此时都满坐着人，里里外外，还有不少站着的，都听着书，品着酒或茶，叫好声迭起，远无寒冬萧索之意。
　　祝桥庄的说书人，看表面可并无特别之处，不过就是一张嘴，一张桌，间或摆弄些拨弦琴和抚尺而已，与南南北北随处可见的同行相差不远。
　　但地利无可比拟，他们口中所讲，却是哪都听不真切，最最趣味奇诡的江湖秘闻。往日讲的多是旧事重提，昨日英雄，可半月来万花台武林大会各路英豪战得正酣，酒馆里能听到的，可是信使快马加鞭从万花台的门前传来，比刚从砧板上剁掉头的鲜鱼还鲜的新鲜消息。让说书人再添油加醋，修饰一番，实在是开口便刀光剑影，尔虞我诈，正是当今偌大武林的精巧缩影，听者无不心潮澎湃，从头暖到脚，还哪有人会觉得冷。
　　“到了这儿，诸位恐怕要以为佛哭行王林晟会赢？没错，板上钉钉的事呀，没看他那百斤重锤已经砸裂了地吗？其实不然！他对面的那位，可是贵为万花清心流的二少主，哪能坐以待毙？一招戏梅无痕出手，压根听不到那剑声，就看光影连成片，眼花缭乱！”
　　说书人口沫横飞地说到关键处，啪地将抚尺拍在桌上。听书者纷纷捧场拍手，激动之处甚至站起身来。
　　可说书先生把抚尺又一放，缓缓抿一口茶，就是不将那后续故事搬上台面。
　　“各位不忙！预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酒楼内外惊天动地响起嘘声，接着果皮铜板都一起朝那长桌上砸去，下雨似的噼里啪啦。
　　“别下回啦！”
　　“大伙儿早就知道盟主被万花清心流收进囊中了，你还有啥好遮遮掩掩的！就是要听决战怎么打呢！戏梅无痕到底是啥样啊，不是传说根本没人亲眼见过吗？！”
　　“瞧，这么一大吊赏钱，够不够？快说，我和宗堂有的是钱！”
　　“就是，今天就坐这儿听你说完啦！不听到武林盟主决出来，爷就踢了这小破酒楼！”
　　说书先生乐颠颠地收着大堆铜钱，悉数丢进木盒封好了，向着又急又怒的客官们拱手谢罪，这才一撩衣襟重坐下。
　　“各位大人说得是，那小的就继续说了？”
　　“说！从那帮主亲传的绝学戏梅无痕讲起！”
　　酒楼内外只闻拍桌呐喊声，引得过往行人不断聚拢，盛况空前。
　　“馒头——馒头——包子——包子——”
　　人头攒动，乱哄哄吵得听不出谁在跺脚谁在嬉笑，连书都没法听时，窗外却清清楚楚飘进来隔壁包子铺伙计底气十足又极煞风景的叫卖吆喝。
　　有些人恼火地啐一口嫌败坏了兴致，有些人则摸摸钱袋，拿点钱让小二跑腿去买些干粮回来，好继续听个痛快。拍手叫好也是体力活，累得很吶。
　　“包子——包子——”
　　吆喝声还源源不断像泉水似的涌，漫得整街道都是。
　　李三钱皱皱眉，正竖着耳朵听方才门口路过的两人闲聊武林盟主决战之日的趣事，忽然被街对面包子铺那傻伙计给打断了心思。
　　自从包子铺上月要了这呆呆傻傻却嗓门奇大的野小子，这街上就不得太平，不闻江湖声，只听吆喝闹。
　　偷听是听不成了，他拿起软布，把身边摊子上的货物都掸掸灰，摆摆正，美滋滋地看看行人，又看看身后这五脏俱全的小铺子。
　　武林大会就是好啊！
　　两年一度，以武会友，各路名门各家小派在万花台齐聚一堂，可谓现如今举国上下最大的武林盛会。在他年轻那会，武林大会可没这么热闹，自从改在万花台，就翻身大变模样，连不会武的人也跟赶庙会似的，愿意来凑凑热闹。
　　祝桥庄原本武林气氛就浓烈得滴水，此刻更是聚满三教九流，不论是舞枪弄棒会几招的，还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到了要决出新盟主的当口，远远近近的都要赶来凑个热闹。
　　老李经商多年，深谙商道即是人道，人多了，才好做买卖啊！
　　问他为何要在祝桥庄发财，而不去万花台碰运气，实在是因为祝桥庄的人比起万花台，还要多出数倍。武林大会的擂台是什么地方，能受邀前去观战的除了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非富即贵，凡俗之流悉数拒之门外，只得做观光客，都聚在最近的祝桥庄沾光，听听说书人转述解馋。
　　但凡是听闻高手间难分难解的较量，燃起热血的过客，在离开时多少会买些物件，匕首，短刀，佩剑，还有模仿当红流派造的诸如飞镖暗针等等独门武器，一些所谓“独门秘籍”之类的赝品书籍，在这种时候也卖得火上加火。
　　譬如这次武林盟主出身的万花清心流，佛哭行王的狂虎帮，都是武林中炙手可热的大派，可算得上中流砥柱，自称是从其中流出秘不外传的武学书就有几十种之多。买书的人不少，能看懂的却不多，不过，留作纪念无伤大雅。
　　外行人多，手脚就不干净。刚才来几个不懂规矩的，把货拉乱不说，还要他附送什么秘籍，这世道，当真以为买口刀回去，都能当大侠么？
　　李三钱愤愤想着，又将目光投向来来往往的人流，物色新客人。
　　喔哟？
　　那位行人，看向他的摊子时，好像脚步慢了少许？
　　这条街，做买卖的不止李三钱一个，但生意就数他最好，其中原因，当然和三寸不烂之舌与精明识人的眼光分不开关系。
　　他眯起眼，那么轻瞥之下，已看出此人相貌堂堂，身形挺拔，衣着虽花色素雅不如绫罗绸缎惹人注意，质地却挺括不俗。肤色不似镖师铁匠那般暗哑粗糙，比之蜡黄无力的书生却又白嫩精神许多，剑眉高挑，双眼透亮虎虎有神，顾盼生辉。黑发披肩束着小髻，虽不考究，发簪可不折不扣是荣山白玉，一根簪就顶得上小户人家整年收成。
　　再看此人神情悠闲，走走停停，时不时咬一口手上的雪花糖糕，不似是那些喊打喊杀浑身煞气的江湖人，倒像是隐姓埋名游玩在外的大户人家公子，真是再好不过的生意对象。
　　李三钱心下拿定主意，在男子踱步到摊子近旁时，不紧不慢探出身，将其拦下。
　　“这位公子，我看你风度不凡，颇有俊才之气，实在该配把趁手好剑，您不妨来小店这里看看？包您满意！”
　　那公子哥儿看他一眼，果然没有转头就走，而是感兴趣地停下脚步，嘴里还嚼着脆生生的糖糕，雪花般的糖屑却一点儿都没沾身，吃相可谓文雅非常。
　　“说是包我满意，可我看你这里，都是些入不了眼的赝品。拿些破铜烂铁敲敲打打，就拿来糊弄，本公子可不是那么好骗的人呐。”
　　这位公子说起话来，也是清雅非常。声音圆润清亮，颇有底气，却不显得咄咄逼人。他绕过老李，慢悠悠地将眼神从摆得满满当当的杂货这头扫到那头，又绕到另一侧的货架前继续扫视。
　　“话可不能这么说，俗话说好马配好鞍，奇侠配良剑，看您一表人才，器宇轩昂，万花清心流那位武林盟主也不过如此，我这有把封存多年的名剑，江湖人称六月雪，这剑不一般，正是失踪多年的名匠独眼叟亲手锻造，和那位盟主所用是分毫不差的姊妹剑，剑出鞘如六月近雪不知暑热，寒光逼人，晃得人睁不开眼呐。公子，这可是千载难逢，过我这店，再找不出第二把，货真价实，知道您识货，一看便知。”
　　公子只是笑眯眯地听，不反驳不打岔，还真把他这么长一段说辞都听完了。以往早惯于被客人各种质疑取笑，老李深感欣慰，确信今日肯定能从此人钱袋里套出银子来。
　　“货呢？”
　　公子哥吃完糖糕，扔下垫纸，拍净双手，气定神闲地说两字。
　　老李正等着他问，此刻不再多说废话，拖出藏在货架下的桐木条箱，小心打开。
　　红绸上躺着一柄长剑，宽约三指，剑身光可鉴人，如上好白银磨制，光泽莹亮而又多出几分锐利之气。剑柄端正，朴实无华，仅有防滑纹路与护手，倒正好与公子身上衣着相配。
　　当然，要是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剑离什么绝世名器还差百里地。什么六月雪啊，独眼叟啊，全是老李信口吹嘘，但以寻常兵器来说，此剑已算是上品。它没什么名号，不过就是老李从某个落魄匠人那里便宜收来，想找好价出手，今日总算抓到机会。
　　“哦，六月雪，就是这把？看起来没什么出奇的。”
　　话虽这样说，公子却伸手将剑拿起，小心地对光看了又看，还并起两根手指顺着剑身滑过，似是在检查表面是否平整。
　　他的拿剑姿势沉重，怎么看都不像是用惯剑的，手腕扭转还有些生涩，不折不扣的大外行，看来这桩生意是做定了。
　　老李看他兴致盎然，心下乐开花，又绕到男子对面，拿出绸布垫着，请他放在货架后的长桌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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