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二十二年

　　小西满面笑容地走来，并道：“至公子来了，吾主今日又多高兴几分，我还担心至公子不来。”
　　至子俞笑着拱手作礼道：“你家公子相邀，我怎会不来呢。”
　　“担心至公子这般出尘简朴的人物，嫌弃这奢靡的地方。”小西边说着，边引二人前进。
　　“怎敢嫌弃奢华，只有向往呀。”
　　说话间，小西掀起前方蓝底绣兰花的门帘，霎时，一阵食物香气与酒味扑面而来。
　　十几张桌子，每桌十个，皆坐满了正热情交谈与划拳的书生与少年。离帘子最近的一桌，一穿着陈旧粗布的中年书生搭着另一身穿锦衣丝绸的少年的肩膀叫弟弟，少年满脸红晕还打着酒嗝地叫大哥。至子俞一看这幅景象，若不是坐在轮椅上，怕是就往后跌退了。
　　小西惭愧地笑了笑，解释道：“大家下午很早便来了，吾主本想让大家交流学术的，可能是考上了太过高兴的缘故吧，大家一来便喝上了。让至公子见笑了。”
　　“无妨，多年辛苦一朝收获，高兴了喝点酒也是自然的。不过今日人如此之多，怕是半数贡士都被你家公子给请来了吧。”至子俞被页栗推到一处人少的桌子前，一边吃着花生一边说道。
　　页栗也在一旁坐了下来，夹起一块炸得酥黄的鸡腿便开吃。
　　“是各位才俊看得起吾主，好心赏光而已。”小西语气谦虚地说，但面上露着自豪。
　　此时，一位穿着布衣的清俊书生从侧面走来，其身上的酒气也被带了几分吹来。
　　“孙公子，好久不见。”至子俞抬手作礼，下刻便闻着一股酒气，“孙公子这是也喝上了？”
　　孙良衣刚抬手欲回礼，只见其一个踉跄，差点栽到页栗的怀里，页栗左手一扶，将孙良衣扶正了，又坐下接着吃鸡腿。孙良衣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执手回礼道：“失礼了失礼了，实在失礼了，还请至公子勿怪罪。”
　　至子俞摆了摆手，笑道：“无妨，如此功成之时，当得一醉。若不是在下身子不便多饮酒，也是要不醉不归的。”
　　二人说着话，却有两人拿着酒杯结伴而来。
　　“良衣兄，你怎到这儿来了，莫不是在逃吧？”
　　说话之人是之前孙府考前交流会时见过的王善文，那日他在曲水流觞时因喝醉而早早退场，给至子俞留了比其他人更深的印象。另一人则是方才在楼梯处见过的穿着湖蓝缎衣的少年，此时少年喝了酒，脸颊微红，目光潋滟，更加地有女相了。
　　孙良衣闻言，苦笑着站起身，道：“劳请二位放过在下吧。”说着似是想起了转移话题之法，便侧过身，道：“差点忘了介绍，这位是至公子，这次会试的第二名，才华绝伦，胸有乾坤，非是一般的俗人。”接着又向至子俞介绍，“这位王善文公子，至公子之前在府上见过的，便不必在下再介绍了吧。这位是赵璧赵公子，是这次会试的第七名，也是位满腹经纶的青年才俊呀。”
　　三人互相拱手作礼，交谈起来。小西趁机悄悄扶过走路虚浮的孙良衣，向着另一处角落走去了。王善文眼利，一眼瞥见，一边说着“良衣兄你往哪儿去呢”一边追上去了。
　　至子俞与赵璧面面相觑，皆笑出声来。赵璧笑道：“孙公子这下有的烦了。”
　　“还好善文兄酒量并不好。”至子俞回道。
　　未说两句，赵璧便道：“人有三急，容在下先离开片刻，望至公子见谅。”
　　“无妨，赵公子请去吧。”
　　赵璧转身便走，页栗此时刚啃完一只鸡腿，在拿下一只的间隙之间，道：“撒谎。”
　　至子俞笑了笑，回身继续吃花生，边吃边说：“礼部尚书大人不喜欢我，在考生之中早已传遍了。听闻这次殿试的读卷大臣，尚书大人还是主管，大家不想与我有牵扯，也在情理之中。”
　　“子俞兄豁达呀。”一道声音从侧方响起。至子俞回头一看，却是方才离开的王善文，其身边却不见孙良衣。
　　“孙公子呢，难道这么快就被善文兄喝倒了吗。”至子俞笑着说道。
　　王善文摆了摆手，豪气地坐在至子俞旁边的位置上，拿起酒壶往自己手中的杯子中倒酒，并说着：“哎，良衣兄可真精，我还没敬他酒呢，他就装醉开溜了。”说着仰头闷了一杯酒，“子俞兄倒是想得开，要换作是我，我非得日夜惶恐得不能安睡呀。”
　　“在下见善文兄可不像那等胆小懦弱之辈。”至子俞说着，手上递过另一酒壶给王善文。王善文接过，继续倒酒。
　　“子俞兄可知道当日在考场中，尚书大人为何会说那样的话。”
　　“想必是在下考试不够认真，让尚书大人生气了吧。”
　　王善文又喝了一大杯，道：“子俞兄这就说笑了，若考试不认真还得了第二，那让我们这些百名之后的如何自处呢。再说了，尚书大人年过半百，在官场上浮沉了几十载，喜怒早已不行于色，如何会随意针对一个学生呢。”
　　至子俞神色微微沉肃，看着王善文问道：“那善文兄可知道什么内情吗。”
　　“算不上什么内情，高门大院里早传开了，我也是在我姐姐妹妹们闲谈时听到的，你知道，一群一生都在深宅里生活的女人，八卦是她们最大的乐趣了。”王善文抬手将酒壶里最后一点酒也灌进了喉咙。
　　“礼部的尚书大人有一子一女，儿子年方八岁，女儿今年十六岁。就是这位独女，年纪轻轻胆子可不小，有一个视伦理纲常为信仰的父亲，却不顾女子训得，去年呀，跟着一位卖花郎私奔了。”说着，只见王善文的脑袋摇摇欲坠，左晃右摆，满脸通红，最后道了句“听说拐走他女儿的卖花郎，是个瘸子。”后，又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便一头栽倒在了桌上。
　　至子俞与页栗坐在最角落的桌上，旁边还睡着一个打着呼的醉酒汉。原本该坐十个人的桌子，自至子俞二人来后，其他人便早就纷纷离开了。至子俞也乐得清闲，与页栗慢悠悠地一直吃着东西。这凭栏阁，贵确实有贵的道理，菜品不仅美味，还异常悦目，做工细致，连每一片肉都切得厚薄相同，每一根葱都长短相等。
　　至戌时末，地上、凳上、甚至桌上，已纷纷倒了一片。小西指挥着下人们给醉的人灌醒酒汤，并派出一个个随从去通知客人的家属来接人，不知道家在哪儿的，便都接回孙府。见宴会已至尾声，至子俞与页栗便向孙良衣告辞，孙良衣已醉得神志模糊，还口齿不清地说着：“喝不下了喝不下了......”
　　小西露出一个苦笑，至子俞和页栗也笑了笑，作了个礼便转身离开了。
　　行至楼梯处，页栗正要抬起至子俞下楼，却听见楼下传来喧哗之声。瞥眼一瞧，楼下大厅中，一位衣着富贵的约莫六七旬的老头，正大声呵斥着跪在地上的少年杂役。
　　“你这小杂种，眼睛被眼屎糊住了吗。”
　　年轻的杂役在地上瑟瑟发抖，头也不敢抬。老头头发虽白，身子骨似乎还挺硬朗，伸脚踹向杂役的心窝，将杂役踹了个后倒滚，杂役却一声未吭，连疼也未叫，立马翻过身来继续在老头身前跪着。
　　店里的主事终于赶到现场，躬身先向老头致歉，再问发生了什么事。
　　“这小杂种踩到了我的脚，弄脏了我的鞋。”听起来确实是杂役的错，主事转头问向杂役：“是这样吗？”
　　杂役跪在地上，一句也未辩驳。既不辩驳，那就是事实了。主事转脸又立刻堆满笑容，对老头道：“抱歉，这杂役是新来的，是我们没有教好。您看这双鞋多少钱，我们愿意赔。”
　　老头一听钱字，立刻就红了脸瞪大了眼：“钱？这是钱的事吗？！这是我的脚被一个下贱的杂种踩了的事！”
　　主事也露出为难的神色：“那您看，您想怎么解决呢？”
　　老头咧嘴笑了一声：“我要把这个杂种带走，出钱买也行。”
　　跪在地上的少年杂役肩膀抖了一下。主事也深吸了一口气，心里明白这杂役要是真被老头带走了，怕是凶多吉少。一时之间，气氛有些僵持，主事也不是心肠冷漠之人，不可能见着人去送死，正在为难时，一道清脆的声音从二楼响起：
　　“老张，这杂役多少钱，我买了。”
　　传来声音的地方正在至子俞身处位置的下面二楼处，因此看不见人，只闻其声像是个年轻人，却故作老熟的将四旬左右的主事叫作“老张”。
　　张主事见人，松了一口气，对着二楼躬身道：“这孩子不过买成五两，您要的话，小人就在您的账单上加五两。”
　　二楼的人听了似乎挺满意，道：“成了，这杂役现在是我的人了。”说完，便转身回了包厢里，将门关上了。
　　老头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摆了一道，重重哼了一声，正要发怒，张主事突然凑上前，对其说了几句话。只见老头闻言一愣，随即脸皮抖动了两下，用力瞪了跪在地上的杂役一眼，又哼了一声，大力踏步地回自己包厢去了。
　　见下方人群已散，页栗抬着至子俞下了楼，经过二楼时，至子俞朝方才发声的二楼包厢看了一眼，门关得严实，看不到什么，随即下去了。
　　方才还是视线焦点的杂役，此时站起身来，揉着胸口，步履踉跄地弓着身向厅后走去。至子俞与杂役少年擦身而过时，出声说道：“别这么使劲揉，会有淤血堵塞的。回头你去药铺买瓶仁生堂的药酒擦擦，很好用的。”少年怔愣住。
　　至子俞本想再补充一句“要认准有防伪标志的”，页栗却丝毫不减速地推着轮椅走了。至子俞叹了口气，在心里安慰自己不要生气，页栗就是个傻子。少年也没有回头，只愣了一瞬，便快步走进了后厅。
　　二人将要出门，经过最后一个包厢时，却听见从里传出那凶恶老头的声音：“李家又怎么了！李家就可以仗势欺人吗！”
　　二人没有停留，直直出了凭栏阁。
　　看着比来时更加热闹、亮如白昼的繁华街道，至子俞与页栗仍然像乡下佬进城一样，左看右看个不停。只是至子俞一边看着，心里却想着另外的事：是那个李家吗，能仗势欺人的，似乎也只有一个李家。
　　方才二楼的年轻人，是李信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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