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二十二年

　　四月初五，大周与北赵的战事终于结束了。并不算稀奇，大周与北赵自建国以来，便因为争夺佳格草原而常年打仗。但都是小摩擦，今年稍微打了两场大一点的，但也不过是在国境线几十里进退而已。虽早已习惯与北赵的战事，但总归北境暂时是安宁了，因此京都的百姓这几日脸上也多了些笑容。
　　至子俞与页栗吃过早饭，便一起出了门，拐过一条街，走进了一处小院子里。这是辛儿家，是他俩来京都，吃的第一顿饭的地方。两人才进门，便有一个小身影欲扑到至子俞身上，页栗眼疾手快，一把挡住了来人。
　　“页大哥......”辛儿露出委屈的神色。
　　页栗无动于衷，淡定地说道：“你太重了。”
　　辛儿顿时泄气，瞪了一眼页栗后，慢慢走到至子俞跟前，又恢复出委屈的模样：“子俞哥哥......”
　　至子俞忍俊不禁，笑了笑说道：“好啦，你页大哥就是这样。”说着双眼也瞪了一眼页栗：“我又不是瓷器，哪儿那么容易碎。”页栗负手望天，仿若未闻。
　　“今天辛儿已经十四岁啦，不是小孩子了，别跟其他小孩子计较。”至子俞转了转眼珠，示意那真正的小孩是页栗，辛儿顿时笑了出来。至子俞见状，从轮椅下面的储物篮里拿出两个用细布包着的小包，道：“我和你页大哥都为辛儿准备了礼物，辛儿猜猜哪一个是子俞哥哥的，哪一个是页大哥的。”
　　辛儿拿过至子俞左手的小包，拆开一看，发现是一只木鸟，木鸟翘首振翅，嘴中还含着一只小虫，辛儿见此，转头对页栗喊道：“页大哥偏心，上次娄六生日，送他的是一只大鹰，给辛儿的却是一只小鸟。”页栗微红了脸，张口欲辩，却半天说不出话。
　　“辛儿你看，娄六那只虽然大，但是又笨又重，傻傻呆呆的。辛儿的这只小鸟虽然小，但是精致生动，鸟儿看起来也比娄六那只聪明许多，辛儿这么聪明，当然也要配聪明的鸟啦。”至子俞一说完，辛儿便笑了出来：“也对，娄六那么笨，配只呆呆傻傻的鸟正好。”
　　至子俞见哄得小姑娘开心了，便将右手的小包递了过去：“辛儿不想看看子俞哥哥给你准备了什么生日礼物吗。”
　　趁辛儿拆布包的时候，至子俞转头对页栗甩了个得意的眼神，页栗在心里叹了口气，心想：这哄姑娘的本事，果然还是被卫笙那老头带坏了吧。
　　辛儿小心翼翼将手中的小包拆开，躺在浅绿细布上的，是一只镶着红玉的银钗。
　　辛儿终于还是没忍住，红着眼眶扑在了至子俞腿上。页栗见状，正欲伸手将辛儿提起来，至子俞摇了摇头，手掌轻轻拍着辛儿的头，轻声安慰道：“都十四岁啦，再哭会被娄六笑的。”辛儿闻言，慢慢的站了起来，深深看了一眼至子俞，拿着银钗和木鸟便回房了，想必是要在镜子前将银钗戴起来。
　　至子俞又甩了个得意的眼神给页栗，并说道：“你看，我就说吧，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已经过了玩木鸟的年纪啦，她们需要的是漂亮首饰和华丽衣裳，你看，这不就因为漂亮首饰激动得哭了吗。”
　　页栗转头，好笑地回道：“你觉得辛儿是因为首饰哭的？”
　　至子俞感觉页栗的语气，像是在质疑他的智商，于是笃定地回答道：“不然还能因为什么，当然是首饰了。”页栗冷笑了一声，又继续背过身装深沉。
　　此时院外传来处于变声期的少年撕裂却响亮的声音：“辛儿！辛儿！我来啦！”不用多想，正是娄六，人还未进院子，声音便响彻整条街了。
　　至子俞从轮椅下拿出几包调养生息的药，让页栗拿去厨房熬着。辛儿的爷爷卧床多年，药石虽不能使其生龙活虎，但也有舒缓的用处，加上孙家药房买药只需成本价的好处，算是不买白不买了。娄六见页栗往厨房走去，也跟着去了。至子俞坐在院子里晒着和煦的太阳，一时高兴，轻声吟起诗来：
　　问君何能尔，
　　心远地自偏。

　　吃过午饭，页栗与至子俞回到家中午睡了一会儿。午睡之后，一人刻着木头，一人坐在屋檐下看书，闲聊着。托了尚书那四个字的福，杏榜上排名靠前的考生，自揭榜之后家中门槛都要被踏破了，而至子俞这第二名家中还清闲无比，也算是苦中有乐了，所幸二人都是喜好清净的人。
　　“他还敢请你。”页栗吹了吹木雕上的木屑说道。
　　“那是个正直的善人呀，怎会向强权低头呢。再说了，他姓孙，也不必低头。”至子俞头也未抬，喝了口茶，翻了一页《白铜族的起源》回道。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至申时末，页栗从屋中拿出一件薄披风，披在至子俞身上，便推着其出门了。
　　这个时辰，大部分百姓已收工，走在回家的路上了，除了本家的一些铺子还开着，离闹市越远，开的铺子越少。行人回家心切，走路匆匆，显得缓慢前行的至子俞与页栗悠闲无比。
　　两人穿过炊烟与巷道，越过菜香与院落，走向了京都最繁华的地界。
　　大周京都的西市，那是天下闻名的销金窟、极乐天堂。被称为遍地黄金，说的不是地上有黄金，而是每一寸地皮，都价值万金。谁都能进西市，但却不是人人都能出西市，多得是小县城里的公子哥昂首挺胸地来，揣着自以为很多的银票，进了西市却走不出五十米，便光着腚给家里写信让寄钱了。能在西市开店设楼的，光是有能堆成山的钱财还不够，身后还得有通天的势力。当然，西市没有黑势力，能在西市占得一席之地的，早已变白了。也没有做局的赌坊、下套的酒店和宰客的青楼，只是身处金碧辉煌如同宫殿的赌坊，赌桌上黄金白银堆积如山，也不好意思钱拿得太少，也想搏一搏手气；只是进了店小二穿的衣服都比自己好的酒楼，别人都点的人参鲍鱼，没人好意思只点个清粥白菜；只是看见一辈子都没见过的如同天仙下凡般的美娇娘，不喝最贵的酒怎么撑得起男人的面子，结果一晃神，美娇娘的手还没碰着，钱袋已经空了。
　　多少腰缠万贯的小财主，本想来开开眼界，却一夜之间清贫如洗，沦为龟公和杂役；多少怀着梦想而来的少年郎，本想见见远方与姑娘，却为了还债在路边卖唱；多少异国他乡来的旅客，本想走遍海角天涯，却每天喝得烂醉倒在狭窄的小巷。
　　这么一个奢靡繁华的地方，每天都有人暴富，也有更多的人上吊，却只是一极小部分人的食堂和后院。这部分人里，其中就有今夜包了一整层凭栏阁的孙家大公子——孙良衣。
　　“做大夫这么挣钱吗？”页栗看着天色还未暗透，便灯火通明的街道，不由得发出感叹。
　　“做大夫是否挣钱不知道，卖药材应该挺挣钱的。”至子俞也被这灯红酒绿闪了眼，兴致勃勃地看着街边各色奢华的商铺与高楼，略敷衍地回答道。
　　二人皆心不在焉，恨不能多长双眼睛似的，脑袋左右转个不停，即便如此，二人仍继续着仇富的谈话。
　　“有钱真好呀......”
　　“那我去偷钱庄，你把轮椅借给我装银子。”
　　至子俞正想夸页栗，赞扬他终于学会开玩笑了，却见路边红灯高挂的门旁，站着的妆容艳丽身材曼妙的女人对页栗挥了挥手中的金丝羽扇，没说话，只是媚意横生地看着他。无奈一腔情意付错郎，页栗正看着对面赌坊门口足有三米高的貔貅，眼神痴迷。
　　至子俞对女人无奈地笑了笑，用手指了指页栗，又指了指脑袋，表示身后人是个傻子，女人也不在意，对至子俞施放了一个灿烂的笑容，便摇着扇子转身进屋了。
　　路上行人很多，有衣衫褴褛的穷书生，恨恨地看着那些明灯喧闹的锦楼，怕是回家就会写出一篇“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般的批判文章；也有锦衣华服的公子少年，身后簇拥着一众仆人；甚至有那女扮男装出来的大家小姐，后面跟着神色警惕见谁都像恶人的护卫......至子俞与页栗就这样穿越人群，步步流连地走到了凭栏阁门前。
　　凭栏阁，大周第一酒楼，传闻规格最高的一桌席值一座城。却不像别处酒楼那样金碧辉煌，而十分古朴，陈旧的连框也未镶的最寻常的木板上，刻着“凭栏阁”三字，没有挂了满楼的灯笼，没有系了所有栏杆的丝绸，只有硬邦邦、灰暗陈旧的老木材建的一座小楼。
　　但没有人会认为它真的像表面那样老旧。那再普通不过的门匾上潇洒飞扬的题字，是南楚书法家柳明礼巅峰时期的作品，现在这位书法家的每一件遗作，都可卖出令豪商也咋舌的价格，只有那些王侯贵族才能面不改色地收入库中。而建造这座楼的那些看起来老旧的木材，传闻是前朝太阿宫拆除时的正殿所用之木材。
　　页栗拿出黑底鎏金的请帖，递给门边站得笔直的迎宾小厮，随后小厮将二人接引进去。站在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小厮看着至子俞身下的轮椅，露出为难的神色，但眼珠转动不停，显然在思考解决办法，此时却见页栗熟练地挽起袖口，双手提住轮椅两边扶手，便将整个轮椅抬了起来，健步如飞地走上了二楼。
　　小厮只震惊了两瞬，便提步赶了上来，又将二人接引至三楼，方下楼去，下楼时还深吐了口气。
　　至子俞与页栗一上三楼，便见着孙府小西正和一位少年说着话，页栗放下轮椅时发出了些动静，小西与那少年便转过了头来。
　　小西仍旧是穿着棉布衣裳，旁边的少年却很面生。这少年嘴红而薄，眉浓而细，眼睛圆而亮润，鼻挺而精致，颇有女相，穿着一身湖蓝银丝缎袍，像个女扮男装出游的俏小姐。
　　小西此时看见至子俞，回身向少年拱手致礼，说了两句，便向至子俞走来。而那少年侧身看了一眼至子俞，微微笑了一下，转身进了拐角，倏忽之间便没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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