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二十二年

作者:将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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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杏榜


      墙隅的杏树已开满了花,一阵清风淌过,无数浅粉或纯白花瓣摇曳着坠落,散落一地,红白相间的花瓣仿若含春少女羞涩的面颊。庭前的桃树抽完绿芽,也竞相开了花,二树占尽春风,繁丽艳红,高处的树枝交错,纠缠蜿蜒,因春天而越发清柔的月光,透过树枝与花瓣的缝隙洒下来,地面上白辉点点。
      至子俞坐在窗前,越过窗栏,越过空中飘逸的花瓣,越过交缠的枝丫,看着远方天上的明月。月光清辉,洒在他面颊上,皎洁若水。
      页栗在屋中削着一个笔筒,每当他焦虑时,便做木活。至子俞转头看了看页栗,出声提醒:“灯要灭了,加点油。”
      页栗默不作声地起身,一边加油,一边道:“明日便放榜了。”
      “那我们明日起早点。”借月光与烛光看着前几日买的新书《越歌传播概况》,至子俞头也不回地答道。
      页栗添完油灯,便坐在桌边继续刻着木头,木头已具雏形,像是一座树,只是不知是什么树。现下他一边刻着,一边问:“不怕落榜?”
      “摘得会元或许不易,但要是落榜,卫老还不得剥了我的皮。我可怕着呢。”至子俞伸手把窗户向内收了收,又接着翻书。
      页栗在脑中思考了一下,以卫笙喜怒无常的个性,说他剥过人皮,倒不是没有这个可能。虽然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头,但有杜彻这样杀人不眨眼的帮凶的话,那一切都有可能了。
      卫笙与杜彻是他俩的老师。
      页栗十三岁那年,至子俞十四岁那年,这两个老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如神兵天降到他家门口,矮个儿的人配着把木剑,高个儿的人拿着一个大酒壶,一起走到正在玩泥人的页栗和看蚂蚁的至子俞二人面前,配木剑的矮个儿说要教他打架,提酒壶的高个儿说要带他俩去窑子里□□。当时页栗和至子俞反应第一次相似,二人看着这两个老头,片刻,回首就冲院子里大声吼道:
      “爹!”
      “页叔!”
      “有人贩子!”
      ......
      后来,叫杜彻的矮个儿,真的开始教他打架。叫卫笙的高个儿,真的开始......并没有,卫老头一直试图带至子俞去吃喝嫖赌,不过至子俞表现得十分贞烈,宁死不从,无奈之下只好开始教至子俞经文策略诗赋。不过页栗一直怀疑至子俞是否只是在他面前演戏,说不定早被卫笙带着荒淫过了。
      页栗想到这里,抬头狐疑地看了看至子俞,似乎是想看出丝□□的气息,良久,至子俞突然转头看向页栗,道:“小栗,你再看我,我下次给页叔上香的时候,就告诉他你前天偷吃了整整四两麦芽糖的事。”页栗闻言,顿时埋首,心里悄悄骂着至子俞阴险。作为一个有蛀牙的人来说,爱吃糖实在不是个好事。
      四月初二,页栗早早起来,把银耳粥炖下后,拿起扫帚开始扫满院的杏花与桃花,一时之间,被扫起的红白红瓣漫天飞舞。至子俞醒来,撑着上半身靠在窗边,看着页栗被花瓣环绕包围,忍不住笑出了声。页栗转头扫完看见至子俞已醒,未将堆着的花瓣扫进撮箕,便放下扫帚,进屋照顾至子俞穿衣洗漱。结果推着至子俞出屋时,看见院中扫好的花瓣又被风吹散满地,扶额叹气一番,拿起扫帚重新扫。
      至子俞坐在屋檐下呵呵笑着,想起第一次与页栗相见,也是在满地的落花之间。不过那时是秋季,树上开的不是杏花桃花,而是海棠。至子俞的母亲喜爱海棠,因此在后院种了半院的海棠。
      那是十月初吧,七岁的至子俞第一百三十四次离家出走,不到两个时辰便从后院的狗洞小心翼翼地爬回家,刚爬出狗洞,站起身便看见前方海棠树下,落花地上,站着一个瘦瘦弱弱皮肤黝黑的小人。至子俞少年心起,偷偷站到小人身后,一脚踹向海棠树,一时海棠花瓣疯狂飘落,堆了小人一人,而至子俞一边哈哈大笑着一边跑得远远的,然后回头一看,只见那小人任由花瓣落了满身,也一动不动,亦不去追至子俞,只睁着两只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至子俞,身体绷得紧紧的,像头正攒劲欲扑的小狼。至子俞被看得心里发毛,便转身跑了。
      当晚至子俞便被爹娘混合双打了一番,从此至子俞和页栗便结下了仇。若有大人在,两人一见面就互瞪,若无大人在,两人便直接开打。多数时候都是平手,页栗打架不要命,至子俞鬼心思多,两人从小打到大,直至至子俞坐上轮椅,再也无法打架才停止。
      吃过早饭,页栗便推着至子俞出了门,向顺德街走去。走得越近,各种哭喊声和狂笑声便越大。
      至子俞与页栗走过杏榜旁的石桥时,一位头发半白的书生一边哭叫着“与天有仇”一边一个箭步跳进了河里,顿时桥边接连跳下两位船夫去搭救;另一边一位中年书生正发立眼红地要以头抢地,而一位年轻的书生一边拉着一边哭嚎:“爹!今年咱们没考上还有以后呢!日子还长呀!”;墙边一个书生正死死盯着墙上的青砖跃跃欲试,身边的老母亲抹着眼泪苦苦相劝;墙上另一处青砖已经红了,往下滴着血,一位年轻的农妇怀里抱着额头鲜红的丈夫沉默而绝望地流泪;河边树下一个发鬓虚白的老人正抱着树疯狂摇着,又哭又笑地喊着:“考上了!哈哈哈哈!我考上了!!”刚喊两句,便身体一挺,倒了下去;也有锦衣华服的青年洋洋得意地被朋友包围在中间,故作镇静又难掩激动地说道:“运气罢了,运气而已。”......
      更多的是耷拉着肩,连流泪都安静的人。这些是有过很多次希望又不断绝望的人,他们早已在这重复被命运击倒的过程学会了忍耐,又或者是麻木。在家里关上房门沉默地过几天,回到人群里他们又会像个正常人一样生活,然后等待下一次被击倒。
      至子俞与页栗越过人群,走到杏榜前,至子俞身下的轮椅是一件天然的清道利器,页栗操纵着轮椅左排右挤,几下便窜到了最前面。页栗才一扫眼,便看见至子俞的名字,就在榜单第二列。
      感觉到身后页栗的激动,至子俞伸手拍了拍脑后掌着轮椅的手,道:“行了,回家吧。”
      及至回到家,坐在屋中,页栗仍然一言不发,到午时开始做午饭,却竟然哼起歌来。虽然至子俞知道页栗有一高兴就哼歌的习惯,但也那也是听页叔说的,今日亲耳听见,才知道页叔说这事时表情为何一言难尽。受不了隔壁厨房的魔音绕耳,至子俞推着轮椅去了院子里,坐在杏花树下,虽手中拿着书,心思却不在书上。他记忆力自幼不错,那杏榜前十名,看了两眼便都记下了。
      第一是李信悯,意料之中,他的才名早在至子俞腿还完好时便听过了,在他爹娘每次用来骂他的“别人家的孩子”中,李信悯是提到次数最多的。第二便是自己,没有摘得会元,卫老头怕是有理由说一年的“我就说读那么多书没用嘛,年轻小伙子多交几个姑娘才是正经事。”了。第三却是一个未见经传的名字,王怀,此时京都里应该不少人都在查这个王怀是谁了,至子俞虽然在杜老送来的纸条里看见过这个名字,却未想到,此人能得前三。第四也是纸条上写着的名字,还是至子俞见过的熟人,孙良衣。而纸条上的其余两人,一个赵璧,排在第七,一个钟佰佰,却未在前十里见到,不知道是未进前十,还是没考上。
      至子俞还未细想,便闻一阵敲门声响起,页栗响亮的歌声戛然而止,至子俞笑了笑,转着轮椅去开门。门外是一位熟人,孙府小西。小西同他家公子一样爱穿着一身棉布衣裳,此时满面春风,笑意洋洋,欢快地说道:“恭喜至公子了,摘得春闱第二名呀。”说着,手上递过一个木盒,道:“这是一些对活血化瘀舒筋止痛有用的药材,但市面上稀少,不好买,想着至公子或许需要,吾主特地让我送来。”
      至子俞正准备婉拒,却见身后伸出一只手,迅速接过了木盒,并说了声轻快的“谢谢”。
      道谢一出口,便见小西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至子俞无奈地摇头笑了笑,拱手作礼:“那就多谢孙公子的好意了,在下感激不尽。”
      和小西寒暄一番待其走后,至子俞转着轮椅,准备去好好教育一下页栗,誓要让其收敛一下见着便宜就占的劣根性。结果刚一转身,就见杏树下,页栗已摆好了满桌的饭菜,正等着至子俞。见此状,至子俞吃人嘴软,便没出声,打算吃完了饭再教育,只是吃完了饭,睡过午觉,什么也都忘却了。
      下午,页栗在院中削着木头,页栗睡过了午觉在屋檐下看书喝茶,一片静谧。两个从不敲门的小家伙从虚掩着的门缝里钻进来,一进来,辛儿便冲到至子俞面前,趴在至子俞的膝上,抬头双眼亮晶晶地看着至子俞问道:“子俞哥哥,我听王叔说今天考试的结果出来啦,子俞哥哥一定拿了第一名吧?”
      至子俞放下茶杯,抬手摸了摸辛儿圆乎乎扎着两个圆髻的脑袋,道:“子俞哥哥哪有那么厉害,第二就很好了。”
      闻言,小姑娘嘴一扁眉轻皱低着头,不过转眼又满脸笑容地抬头说道:“子俞哥哥真厉害,那么多人也能拿到第二,太聪明啦。”说着,转头对院子里又补了一句:“换成某个笨蛋,就是第一千也不可能的啦。”
      娄六一听,蹭地就从页栗旁边站起来,对着屋檐下大声道:“越辛儿,你说谁呢!”
      “谁答腔就说谁喽。”
      “你......你想考还没资格考呢!”
      “那也比考不上好。”
      “你再说一遍!”
      “不说不说就不说。”
      ......
      一阵轻风流过,吹起满院的杏花与桃花,其中一片纯白花瓣落在半温的茶杯中,盘旋着荡起波纹。绿莹的波纹回映在至子俞眼中,光影亮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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