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二十二年

作者:将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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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试


      三月初九。
      天不见亮,页栗便推着至子俞,怀里揣着干粮与笔墨,向城北贡院走去。路上偶尔碰见其他书生,也不招呼,只因人人神情肃穆,只至子俞一脸松愉地啃着热包子,显得格外不招人待见。
      离贡院越近,行人便越多,皆是书生模样的人,上至八旬老人,下至十四十五岁少年,有满面自信之人,也有犹豫踌躇之人;有神情跃跃欲试之人,也有神情麻木不仁之人;有和朋友说说笑笑假装轻松之人,也有独自在旁喃喃自语之人......人间百态,众生相,院前便可一观。
      考场入口并不只有一个,至子俞二人在东侧的入口刚一站定,便一道清脆响亮的声音从左侧方传来:“子俞兄!”至子俞转头一看,见一行五六人同行而来,其中一名皮肤黝黑的书生大声叫着自己名字。
      “魏兄。”至子俞回道。这人名叫魏季,与他参加同场乡试,为人热情,爱好是请人吃饭,至子俞曾被他强行邀请去吃过两次饭,见来人是他,至子俞微感头疼。
      “子俞兄,哈,可真巧呀。哟,页兄好像胖了点儿。”页栗翻了个白眼,说了句“你更黑了”便把头转到一边去了。魏季也不在意,继续同至子俞说着话:“和子俞兄快半年未见了吧,等考试结束,咱俩可一定要好好吃顿饭呀。”
      又来了,至子俞无奈地笑道:“不若等高中了,再吃也不迟。”
      魏季摆了摆手,说道:“我不过就是走个过场,听天由命啦。不过以子俞兄的学问那是肯定能中的,你不中那就没天理了。”一番重赞压得至子俞苦笑不已。
      “魏兄,不给我等介绍介绍这位公子吗?”魏季身旁的人问道。
      魏季似乎才反应过来,于是笑了几声道:“哎我这脑子。这位便是我常你们提起的至子俞公子了,我们平南省这届乡试的解元,子俞兄可了不得了,学识渊博,一腔才赋......”
      “打住。”至子俞一听魏季的话头,连忙叫住了魏季,免得让他接着夸下来,将自己夸得面红耳赤。“现下春闱未过,多说无用。”
      “子俞兄还是那般谦虚呀。”魏季仿若意犹未尽又夸了一句,至子俞摇头苦笑,赶紧转移话题:“魏兄快为我介绍介绍这几位公子吧。”
      众人交谈着,正兴致勃勃,此时贡院大门终于开了,众人骤然消声,只见门中走出一名身穿官府的精瘦的白胡子老头,眼也不抬地宣道:“大周升平三十一年,第六十七次会试,现在开始。排队入场,不得夹带小抄,一经发现,取消考试资格。”
      接着数名院役鱼贯而出,在院门前摆出桌子,又放置了一张椅子,精瘦的白胡子老头眯着眼悠悠地坐下。众人自觉地排好队,开始入场。至子俞才刚进入队列,便闻前方传来惨呼声:“大人!放过我这一次吧!我上有老下有下......”
      “夹带小抄者,一律当场取消考试资格。此话不再重复了。”一名站在坐着的老头身后的高大院役大声对着队列说道,一下众人皆安静许多。当下队列中便有数十人默默走到一旁小巷中,出来时,有人衣衫不整,有人没了帽子,甚至有人连鞋袜也不见了。
      因前方有数人去了小巷中,空出了一些位子,至子俞又向前挪了几长。
      即使开场便被抓了一人,但总有人不信邪,入场的过程中,依然不断有人被抓出来,也不知那明明眯着眼像在睡觉一样的干瘦老头,如何总是能一言便点出人身上小抄的藏匿位置。就有一六旬老头的食物中被发现小抄,这位老头当场就要以头撞柱,还好那位高大的院役身手敏捷,老头才刚起跑,便被推下了台阶。现下这老头已坐在地上嚎了小半个时辰了。
      还有一身型魁梧的壮汉此刻正大声闹着:“我这段时日天天锻炼身体,壮实点儿怎么了!”
      “这浮票上写的张于林分明是个高不过五尺的瘦子,再怎么锻炼,也不可能在不到半年的时日里锻炼成你这七八尺高的汉子吧?”检查的官员没好气地回应道。此言一出,外面的考生轰然大笑。
      “今年怎会这般严苛,往年不至于这样的啊。”至子俞前方的考生与朋友交谈着。
      “你没看见那瘦老头吗,你知道他是谁吗。”
      “谁啊。”
      “新任礼部郎中。听说之前做了三十多年的小小九品主簿,不过一直呆在北边,还是今年年初才被提拔进京来的,也不知道走了什么运,连升这么多级。所以新官上任三把火嘛,今年肯定比往年严的。”
      “诶?你谁啊?我跟你说话了吗?”此时那考生才发现原来一直和他说话的是并不是他朋友,而是一面目憨厚的中年男子,那男子闻言讪笑了一下,道:“这位公子,小人这是帮您解答疑惑嘛。您看,小人这还有今年其他考官的资料......”说着,男子从袖中掏出一叠纸,那考生眼睛一亮,左右张望了一下,跟着男子走到角落里去了。
      轮到至子俞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了。页栗将至子俞抬上台阶,来到检查的官员面前,检查的官员接过至子俞的笔墨与食物,开始检验,又有另一名官员上前搜身,页栗将至子俞上身环抱起,任其搜身,搜完身,两位官员又检查了一边轮椅,确认没问题后,页栗方将至子俞轻轻放在轮椅上。至子俞回首向页栗笑了一下,接过笔墨食物放在腿上,便双手推着轮子进去了。
      页栗退到台阶下,看着至子俞的身影消失后,便在院门旁的墙边蹲坐下了。
      正望着天空发呆,一道油腻的声音突然响起:“诶,小哥,我看你力气挺大的呀。”页栗转头一看,原是方才那贩卖考官资料的中年男子,长得一副憨厚老实人模样,却干这些偏门事,页栗便往另一边挪了挪,希望这男子有点眼力见,别再烦他。
      但人们希望别人有眼力见的时候,别人总是没有的,否则千年以后“电灯泡”这个词便不会有另一重含义了。
      “这位小哥,你等你家兄弟呢?”中年男子一边说着话,一边向页栗挪近了几步。见页栗并不理会,也不气馁,依然自说自话:“今年考试可严着呢,换了许多新考官,要是能多了解,得了某位考官的心意,说不定考试时能放点儿水呢。”
      页栗默不作声地起身走到街对面继续蹲了。男子的脸皮还好不至于厚成城墙,没有接着跟过来。
      贡院附近三条街都已戒严,不准大声喧哗,不准叫卖吵闹。院外同他一样的人不少,有须发花白的老夫妇,有年轻的小妇人,皆静坐街边。顶着高悬的太阳,又是春天,有人碍不住睡意,靠着墙睡了起来,比如那卖考官信息的小贩,肚子起起伏伏,呼噜声在静谧的街道中显得格外响亮。
      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多少人折在河里,使劲扑腾,最终却吃得满口淤泥。即便如此,也有新的人不断加入,为着那万分之一的希望压上全家老小的积蓄,担负着全家人的希望,三年不成再三年,人在这不断轮回的三年里耗尽精力与年华。离岸越近越拼命越激勇,人人奋力上游,人头涌动,所有人都满身泥泞,都渴望着上了岸便瞬间光洁如新,幸运的人上了岸,没上岸的人都以为自己是下一个,尸骨累累,一层堆一层,没人看得见。
      日头渐盛,温煦的阳光照在页栗手中啃了一半的馒头上,页栗思索着是否要假装看不见馒头中的一只小飞蚊,良久,还是一口咬了下去。“馒头变肉包,挺好。”页栗心里如此想。
      日头又渐斜,光色从亮黄缓缓变成了橙红,阴暗分界的光线从墙边移到路中间,页栗坐在亮的那一边,看着暗的那一边发呆,当光线移到页栗身前三尺时,墙里的敲铃声终于响起了。
      墙外的人纷纷起身,一边向院门口聚集,一边摇头摆脑地向墙内张望,也不知隔着一堵高墙,他们想看些什么。铃声响第一声的时候,页栗便快步走到了院门前,至子俞腿脚不便,下不了台阶,得他亲自抬下来。
      片刻,渐渐有考生陆续出来,有的一脸菜色,一副不想再活的模样;有的一脸茫然,仿佛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姓氏名谁;有的一脸愉快,看似晚上回去就要吃酒;有的嚎哭着冲出院门,跑着不见影了......
      待至子俞出来时,人已散得差不多,至子俞看见页栗,微笑着招了招手,手上印着轮椅的黑印也不在意。页栗几步上前,抬起轮椅下了台阶,顺便将怀中一抹方帕扔在至子俞怀中。因知晓至子俞疲倦,推轮椅的速度便比平常快了一点。
      才走两步,便见那贩卖考官信息的小贩,快步上前追住了页栗,页栗也不理他,不减速地走着。那小贩毅力异常地好,小步跑着在页栗身边说话:“小哥,我跟你有眼缘,才跟你说句真话,别人不需要考官的消息,你家兄弟却不能不要。”
      页栗并不理他。至子俞本想搭话,回头一看页栗眼色,知晓页栗已有点生气,便不敢再触他气点。
      “得,是你自己不要的,不怪我没说。算我好心给你提个醒,你家兄弟,今年,悬。”
      页栗终于停步,转头怒瞪小贩,小贩被瞪得一激灵,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撤腿就跑远了。页栗重重“哼”了一声,接着走了。
      三月十二和十五的考试没有什么不同,揪出的挟带小抄的考生仍有,但少了许多。三场考试下来,墙内的考生累,墙内等的家属亲眷也累,第二场考试时来的人就少了许多,但到了第三场考试,墙外等的人却比第一场还多,大多都是青年人,三五成俩,互相交谈着,不时发出捂嘴的闷笑声,想是墙内的朋友一考完出来,便要被朋友们架去喝个不醉不归了,不定还会被整蛊一番。
      三月十五,页栗依然如同前两场考试一般,蹲在墙外的街边,不同的是他身边一左一右多了两个孩子。
      “辛儿,等我考试时你也要在外面等我。”娄六一边大口吃着酸枣糕,一边说着。
      “谁要等你了,我看你连乡试都考不过。”辛儿小口小口地吃着自己的酸枣糕,抬头一看娄六手中空着,正饥肠辘辘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酸枣糕,于是连忙背过身,仿佛娄六的视线可以变成嘴巴一样。
      铃声响起,墙外众人一拥而去,人头簇动。页栗叮嘱完辛儿和娄六,让他们站在墙边不要乱走,便上前了,只见他几个转身,便挤到了第一排。
      院门打开,仿若脱了缰的野马,考生出来的速度比前两场快多了,有的埋在亲人怀中哭泣,有的和朋友勾肩搭背着约定好要大醉三天三夜。但都是一脸轻松,甭管是悲伤的轻松,还是欢乐的轻松。
      人几乎散尽,至子俞才终于出现,一同出来的两个考生看见至子俞,仿若看见瘟神,快步远离走了。页栗看见至子俞一脸苦笑,皱了皱眉头,一边抬轮椅,一边问:“发生什么了?”
      至子俞摇了摇头,道:“回家再说吧。”
      但未等到回家,页栗便知晓了事情的经过。只因路上有考生不断讨论着一件事,礼部尚书大人今日心血来潮亲自巡视考场,见着一双腿残疾的考生,随口对身边考官说了四字:
      “残废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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