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二十二年

　　二月二十八。院中桃树的绿芽多了几株，白昼渐长，黑夜渐短。
　　至子俞与页栗吃过早饭，待页栗将自己腌制的冬日里未吃完的腊肉送予娄六与幸儿家后，二人便向承德街走去。
　　京都人勤劳热情，街边的商铺，一年四季，除了除夕与正月，从不歇业。初春的早上，仍有寒意，街边餐铺与食车却早已做起了生意。卖早点的食摊的锅里升着腾腾的热气，蒸红了摊主的脸庞；卖新鲜果蔬的小贩一边剥着玉米，一边儿使劲儿吆喝着；卖猪肉的屠夫穿着沾染新旧血迹的围裙，用力宰着猪肉......
　　至子俞与页栗穿梭在其中，偶尔见着熟人打声招呼。
　　“这都初春了，用不着这么厚的毯子了。”至子俞无奈地笑道。
　　“说不准今天要去多久，初春的天气变化无常。”页栗面无表情回答道。
　　“那也用不着这么厚的嘛，腿已经半个多月没疼了。”
　　“哦。”
　　“小栗......”
　　......
　　说着话，二人已经离开热闹的东安街，走入了冷清些的承德街。承德街往北，便是达官贵人们的府邸，路上行人亦少了许多，偶有提着菜篮的婆子和驾着马车的车夫经过，也目不斜视。
　　二人走到请柬上的地址，抬头一看，一座庄重森严的府邸出现在眼前，高匾上“孙府”二字大气恢弘，传是先祖皇帝感念孙家先人在战场上多次相救之恩而赐。
　　京都有两个孙家，一个曾权倾朝野，连皇帝也难抑其锋，不过早已没落，便不再提。另一个却是从大周开国便一直被重视至今，即是眼前的孙家。此孙家世代经医，从上最早可追溯到夏朝。先祖皇帝在开国四处征战时，孙家先祖便伴其左右，多次救了先皇的性命，因此大周立国后，先皇直接让孙家先祖统领了太医院，且院长职位可世袭，并将孙家药行指定为宫廷医药专供商。而孙家数百年来，也从未犯过大错，恪守本分得出奇。其他几个开国元勋，要么在立国后便被砍了头，要么后世渐渐没落。唯独孙家，一直兢兢业业、地位稳当地延续到了现在，在大周官场的历史上，也算个奇迹。
　　页栗上前将请柬交于门前守卫，守卫接过一看，随后将请柬递交门内不知何人，不稍片刻，那日里在笔墨行与至子俞相识的布衣少年便出现了，一边下着台阶一边拱手作礼：“至公子请恕罪，怠慢了，二位未久等吧？”
　　“你来得早了，我们二人还未欣赏够这匾上的御字呢。”至子俞回礼笑道。
　　少年闻言，面露骄傲之色：“哈哈，至公子说笑了，待今日与吾主相识，以后常来往，至公子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说笑着，页栗从后抬起至子俞的轮椅，上了台阶，直至过了侧门门槛才放下，却未见两边守卫惊诧的脸色。过了门槛，又转过八鹤仙图影壁，布衣少年一边走在右前侧引路，一边说着：“至公子来的时间巧，侧厅里吾主与其他公子正在流觞池呢，至公子气度过人，谈吐不凡，想必诗赋也相当卓越吧。”
　　“不过作得几句歪诗罢了，不值一提。倒是听说孙公子诗词曲赋样样精通，今日有幸能得一见，实乃幸事。”至子俞一边观赏沿路景色，一边回应道。
　　一路行去，沿途或清堂竹舍，或水磨砖墙瓦舍，门栏窗隔皆无朱粉涂饰，亦无细雕花样，树林葱郁的曲径、奇花灼灼的羊肠小道的尽头隐没在林木和花丛之中，山坳树杪后凉亭的雕甍若隐若现，过了绿柳周垂的长廊，绕过竹篱花障门，便至目的地了。
　　只见前方一座齐膝高的石碑上刻着“曲水流觞”四字，四周郁郁葱葱的茂树遮天蔽日，漏出些阳光，在下方的石渠溪水中闪耀明亮，阴影交错间，一行十数人列坐曲溪旁，谈笑间觥筹往来。见有人来，众人放下酒杯，看向至子俞与页栗二人。而至子俞身旁的布衣少年，此时走向一穿着烟色布衣发系布条的相貌清秀的年轻公子面前，微微躬身说了什么，那年轻公子莞尔一笑，便起身慢步上前来：“这位便是至公子吧，在下孙良衣，这几日一直听小西夸赞公子，如今方知小西所言皆是实话。”
　　至子俞拱手回礼，微笑回道：“孙公子谬赞了，在下不过一介布衣，难登大雅之堂。而孙公子美名早已遍传天下，当为我辈楷模，今日有幸得见，是在下的福气。”
　　说话间，二人已至曲水旁，页栗在坐垫上又将毛毯铺上，方才抱起至子俞将其放下，随后在至子俞身后坐下，而旁人几道讶异的眼光，二人皆未在意。孙良衣似乎是早被仆人小西告知了至子俞的情况，因此从头到尾皆未把目光放向至子俞的下半身。
　　与其他人交换姓名，随意交谈着，新的一轮游戏便开始了。
　　上游处，一位老仆将一只木觞轻轻放在水面上，木觞从上游缓缓随着水流而下，在第一个转角处便盘旋着停下了，而身处此位的人顿时扶额作苦恼状，众人轰然大笑：“哈哈，王善文，该你啦，可别像上次一样拿你幼时的来充数啊。”叫王善文的人露出苦笑。
　　片刻，王善文一拍桌子，众人皆以为他要作诗了，连至子俞也被逗起几分兴趣，然而却听他道：“不行啦，今天没有灵感，我还是自罚三杯吧。”说完，连饮三杯。众人左右相觑，随即人人笑倒，孙良衣也摇头不已。
　　第二次，木觞绕了几个弯，在至子俞旁边旁边白白胖胖的少年前方停下了，少年得意地笑笑，拿起纸墨，迅速地便写了一首出来，递给传觞人，接着道：“可憋死我了，我早就想好了，你们可听好了啊。”
　　众人笑作倾听状。
　　“绿树藏莺莺玉啼，蛟丝结网露珠多。柳丝无力袅烟空，金盏不辞须满酌。”
　　“好。”孙良衣拿过诗纸，看了之后赞道。众人即刻也随之纷纷夸赞：“刘兄今日诗兴不错呀。”
　　“哪里哪里，雕虫小技。”说着谦虚的话，白胖少年面上却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言谈间，新的一轮又开始了，这一次停在了主人的面前。
　　“今天真乃佳日，可以亲眼见证孙兄的诗作的诞生。”王善文带有几分醉意地说道，众人也皆兴致勃勃看着孙良衣。
　　孙良衣面色如常，脸上挂着清淡的浅笑。思索片刻，抬手，执笔，稍顷便停笔，将纸递给传觞人。
　　或是因为自家的少爷，老仆念诗的声音也响亮几分：
　　“长歌深自酌。万言千句，不自能忘堪笑。终有一朝梅雨霁，青天好。”
　　老仆声还未尽，喝好的声音便响起：“好！写得好！”众人转眼一看，见那王善文不知何时已大醉，嘴中却还叫着好。众人不由嗤笑出声。
　　“将王兄扶去厢房歇息吧，用膳时再叫他。”孙良衣向身后坐着的小西吩咐道，小西诺下，随后找人将王善文抬了下去，王善文走时左右手还分别拿着空酒壶。
　　众人大肆夸赞了一番孙良衣的诗作之后，又接着游戏起来。多局下来，木觞终于也第一次盘旋到了至子俞面前，众人与他不熟，不敢调笑，只说了两句期待的话，也想看看此人有何能耐，孙良衣亦颇有兴趣地看向他。
　　至子俞温和地笑着，伸手执笔，淡定地写了起来。待写完，页栗便接过纸，递给传觞老仆。老仆接过纸便念了起来：
　　“柳色遮楼暗，桐花落砌香。池上海棠梨，雨晴红满枝。”
　　坐在至子俞旁边的白胖少年第一个拍手叫好，众人未动，直至孙良衣也拍手叫好，众人方渐渐附和起来：
　　“至公子写得真好呀。”
　　“是呀，真是一鸣惊人。”
　　......
　　至子俞微笑着回应：“劣诗罢了，比不上各位。”
　　午膳时间至，众人用过午膳后，便又回到侧厅，讨论起春闱之事来。席中有一国子监的学生已是第二次参加春闱，此刻向其他人分享着经验，众人认真听着，不时点头。至子俞也听着，偶然转头，却刚好与孙良衣的眼神撞了正对，二人凝视片刻，皆缓缓微笑着向对方点了个头。
　　及至申时末，众人渐有人离场，至子俞身体亦颇感倦怠，便也向孙良衣请辞，孙良衣挽留一番无果后，便派小西送至子俞出府。
　　小西将至子俞与页栗送至府门外，二人正告辞要走，小西将二人叫住了：“至公子，页公子，请稍等，吾主还有礼物要送予二位。”
　　“在下今日已得孙公子诸多优待，怎好再收孙公子礼物。”至子俞拒绝道。
　　小西笑道：“并不是什么贵重的物品，不过一句话罢了。”
　　“话？”
　　“至公子腿脚不便，想来需要用药调理之处不少。至公子与页公子今后到我们孙家药房，我们店里的大夫皆可免费为至公子诊治，买药只收成本价。”
　　至子俞听闻，莞颜一笑，不再推辞，郑重地作了个礼，并道：“孙公子如此心意，在下定铭记于心，待有朝一日能相报。”
　　“吾主做事从来不奢求回报，至公子只消养好身体，与吾主在春闱中一同拿个好名次，便是最好的了。”小西说完，便作礼回府了。
　　至子俞与页栗二人走在回家的路上，路道两旁，早上还熙熙攘攘的商摊，此刻却稀稀落落。东市白天里热闹，夜里冷清。而西市白天冷清，夜里却繁华似锦。两相交错，若贪玩的人来了京都，一天里总也不会无聊，时刻都能找到玩处。
　　傍晚的斜阳照在路上，映得至子俞肤色白里透红，瞳孔也被染上一层淡淡的浅红。
　　“小栗，你觉得孙良衣怎么样？”
　　“好人。”
　　“给咱们好处便是好人了？”
　　“当然。”
　　“你真是掉钱眼儿里了。”
　　“那挺好。”
　　“这孙良衣，是个想做大事的人呐，就是不知道是他想，还是他家想。‘终有一朝梅雨霁，青天好’......可惜了，如此妙人，却要搅进这趟浑水来。”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