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二十二年

　　四月二十一，寅时初，至子俞与页栗便起床洗漱。此时天色依旧暗黑，明月仍然高挂，月光之下人影晃动，迅速洗漱完，换上前几日新做的衣服，二人便出了门。
　　街道寂静，只听得见轮椅在地上滚动的声音。至子俞坐在轮椅上，手里提着灯笼，灯笼发出的微光照亮了前方的路与至子俞的脸，面庞白净。至子俞瞌睡未醒，怕再睡去，于是同页栗说着闲话。两人一路说着话，至宫门外，天仍旧灰暗，但早已有数百人在此等候，灯笼之光影影绰绰，地面上影子交错，森严的高墙下，众人激动而忐忑。
　　今日便是最后一关了，过了这一关，荣华富贵皆尽在手中了，即使是第三甲，也足以光宗耀祖了。这是多数平民考生的想法。而那些出身高门旺宅的，虽有王善文这样打酱油之人，但更多瞄准的都是一二甲。
　　寅时末，宫门中出来一列官员，领头的手中拿着一本薄册。
　　“王明，刘虎，张柳......”
　　念到至子俞时，至子俞回头对页栗放送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随即转着轮椅走了。王善文与孙良衣走时向页栗点了点头，表示会在路上帮衬至子俞。
　　宫墙外不远处栽种有柳树，页栗默不作声地靠着最角落的柳树蹲下。捡起一根枯枝，逗着地上的蚂蚁。又心血来潮随意捏起一只小蚂蚁，放在手心中，小蚂蚁惊慌失措地满手乱跑，页栗两只手交换着蚂蚁，不让它爬进袖子里，蚂蚁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觉爬了许久也没爬到有泥土的地方。
　　红墙黄瓦，多高的墙呀。有那么多人一生都住在里面，生生死死，骨灰堆叠，又是天底下最奢华的地方，多少人想进去。却不知道有没有人想出来。
　　四月的天已经开始热了，随着影子越来越小，太阳越爬越高，页栗跟着树的阴影不停移动，始终躲在阴影里，看着蚂蚁从光明处爬进阴影里来，又看见另外的蚂蚁爬出去。
　　墙外页栗看着蚂蚁，墙内至子俞在奋笔疾书。八位读卷大臣分坐两边，看着场中的考生。左侧领头的一边是一位身穿一品官服的老得让人怀疑他下一刻就会咽气的老人，右侧领头的正是那礼部尚书。四道策问题，两道军事，一道治灾，一道判案，众考生挠头扫耳，时而得意一笑，时而又苦恼不已。至酉时，掌卷官开始收卷，仍有考生未答完，急得流泪。
　　读卷大臣最终会选出十份最优异的卷子送呈皇帝，而皇帝会在这十份卷子里点出前三名，至子俞没有像其他考生那般忐忑，也不像邻桌的孙良衣那般满含希翼。他抬头看了看考场中的考生，无奈认不出哪个是李信悯，却和魏季的眼神撞上，两人点头笑了笑。
　　天终于黑透，宫中遍处亮灯，页栗看着眼前这座明晃晃的繁华宫城，又看了看地上的蚂蚁，面无表情地站起身来走向宫门。
　　考生们终于出场，从凌晨到傍晚，还是在大殿中考试，众人压力不可谓不小。有年轻的考生互相约着一起去吃饭喝酒，有头发花白的考生热泪盈眶地朝着宫墙内磕头，至子俞穿过人群，终于出现，身后却有人推着轮椅。看见页栗，至子俞高举起手挥了挥，页栗快步走来，从魏季手中接过了轮椅。
　　“子俞兄，咱可说好了啊，等传胪大典过后，就一起吃个饭。”魏季黝黑的皮肤与黑夜仿佛融为一体，那一口大白牙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至子俞无奈的笑道：“好好，说定了。”
　　“我看还是今晚就去吧，等回头你一甲名号一出，请你吃饭的人得排到郊外，到时候子俞兄怕就来不了我的饭桌了。”魏季十分热情地说道，还挑了挑眉毛。
　　至子俞摆了摆手，道：“怕是要有负魏兄的期望了，此届人才众多，三甲我便已满足了。”
　　魏季摇了摇头，正要说什么，页栗却突然出声：“累了。”
　　至子俞笑了笑，拱手作礼：“今日实在太劳累了，待传胪大典后，定与魏兄好好吃一顿。”魏季闻言也不好再劝，于是也回礼告辞。
　　或许是因为天气渐渐炎热，天黑得也更晚，此时街道上仍有路人与商贩。至子俞买了一个烤红薯，捧在手心里，因为怕烫所以小口吃着。
　　“真的拿不了一甲吗。”页栗轻声问道。
　　“领头的读卷大臣是礼部尚书，我的卷子进不了前十，根本到不了陛下眼前。”
　　“那我去杀了他呢。”语气平常得像是在说我们去吃饭吧。至子俞闻言转头看着页栗，神色一肃，郑重地说道：“不要随意夺去任何人的生命。小栗，你要忘记杜彻教你的那些歪理。”
　　页栗没有回答，看着天上的星星，仿若未曾听见至子俞的话。至子俞叹了一口气，继续吃着烤红薯。方才那些话，他其实已经说过很多遍了，也知道页栗听不进去。
　　其实至子俞一开始就知道，杜彻才不是来教页栗打架的，而是来教他杀人的。杜彻的身上有股凌厉的冷气，他说不清那是什么，但他在十五岁那年生日的时候，在闯进他家里的那些铁面人身上见过。后来他知道，在铁面人内部，他们把那叫作怨气，被他们杀死的人的怨气。打架和杀人是两回事，打架很厉害的人，说不定连只鸡也不敢杀。犯下连环杀人案的凶手，可能只是个身材瘦小的侏儒。自那年杜彻来了之后，页栗便经常在夜里出去，至子俞与页叔都知道，但都未说什么。于是后来，页栗身上也有了这种怨气。
　　至子俞终于吃完了红薯，此时也到家了。二人洗漱一番，躺在床上，正准备入睡。
　　“小栗，其实二三甲，也很好。太早走进大人物的视野，于我们要做的事无利。反而二三甲，比一甲更好。老师的要求也只是通过会试而已。”
　　页栗却没有任何回应，半晌，才听见他翻了个身，说了句：“知道了，不杀他。”
　　至子俞方心满意足地入睡。

　　四月二十三，清晨，文武各官在保和殿前，皆身穿朝服，依品级排位。共二百七十三位贡士，也穿着公服，头戴三枝九叶顶冠，排在文武百官之后。
　　一切就绪之后，穿着衮服戴着翼善冠的皇帝终于出场了。至子俞被旁边的太监搀扶着行礼，一番三跪九叩下来，至子俞都未抬头往上看过一眼。终于，鸿胪寺官开始宣《制》，下方考生露出激动的神色：
　　“升平三十一年，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二甲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赐同进士出身。第一甲第一名，李信悯。”只见最前方一位身材清瘦的男子走出队列，在御道左跪下。
　　“第一甲第二名，王怀。”一位身材更加瘦削的男子出列，下方有官员在心里嘀咕：怎么今年以瘦为美吗。
　　男子在御道跪下后，寺官接着唱：“第一甲第三名，钟佰佰。”终于出来了位身材壮实的男子，就是同状元和榜眼相比矮了点。
　　将三人姓名传唱三次后，寺官又接着唱第二甲：“第二甲第一名，孙良衣。”
　　“第二甲，刘知，赵璧，明申......”及至念到二甲第八位，至子俞方听到自己的名字。
　　前几人心里叹息，惋惜至子俞的名次本不该如此靠后，却有一丝庆幸，自己前进了一位。
　　第三甲也唱毕，奏乐，众进士再行三跪九叩礼，至子俞又被身旁太监搀扶着来了一遍。而后皇帝回宫，新晋的进士们与文武百官随着金榜出了保和门。将金榜在顺德门外张挂上，状元便要率着众进士随出观榜。金榜在此张挂三日后，还要交给内阁。
　　至子俞终于见着了李信悯的真人。李信悯有着少年诗圣的名号，诗体狂放不羁，出名的前期常描写壮阔的山河景色，最近两年却描写起游船画舫中的爱情故事，听闻非常让家中教书先生头疼。而这样一个潇洒诗人，却长着一张娃娃脸，清瘦的身材顶着一张婴儿肥的脸蛋，还带着一副圆圆的杏眼，在众人之中像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郎。而事实上，他今年已经二十四了。
　　此时这位娃娃脸的少年郎，大手一挥，对着身后诸进士道：“大家随便看吧，我还有事，先走了啊。”说完，不顾想找他聊天的其他进士与官员，直溜溜地便钻进了家里的马车。马车飞奔而去，眼瞧着似乎往西市那边去了。
　　榜前的众人面面相觑，叹息一地。
　　此时至子俞方转眼观察起榜眼与探花。
　　榜眼王怀，在杏榜上便是前三，至子俞下去了，理所应当的到了第二。这位榜眼样貌平平无奇，无甚可说，只是至子俞瞧着却有一丝眼熟，无奈想不起，便不再想了。
　　探花钟佰佰，在会试中前十都未进，却在殿试中夺得一甲。不知是想一鸣惊人，还是才思突涌。这位探花郎身材壮实，皮肤黑黄，五官粗粝，倒十分像个庄稼汉。只是神情此时有些呆滞，想是还未从进士及第的惊喜中抽离出来。
　　页栗早已默不作声地走到至子俞身后，这最后一道程序也完成了，至子俞终于放松下来，便顿感疲倦，没有与他人互相贺喜，也没有同那些官员们聊天结交，默默地同页栗离开了。
　　孙良衣看着至子俞二人的背影，叹息道：“真是可惜了。”
　　“我看未必，子俞兄胸有沟壑，总有一日会才震京都的。不过几个名次而已，怎能抑得下子俞兄那般人物。”王善文吊儿郎当地说道。
　　孙良衣想了想，笑道：“也是，那我等就持着期待吧。”
　　另一处，被众人围住的王怀与钟佰佰看着二人逐渐远去的身影，神色各异却难明。
　　至子俞与页栗回到家中，刚一进院子，便见院中落着一个包裹。页栗上前拾起包裹，一打开，包裹中的东西散落一地。
　　瞬间，至子俞与页栗二人面颊通红。
　　地上散落着几本折册与银票，摊开的册上画着以各种姿势交缠的男女。页栗捡起册中飞出的一张信纸，看完，重重地哼了口气，将纸张扔在至子俞怀中，扭头便进屋了。至子俞拿起纸张一看：
　　“小子，听说你中了进士，为师十分欣慰，这几本为师珍藏多年的春宫图就送给你当贺喜礼物吧。那张五十两的银票可是为师攒了一辈子的棺材板，现下你年纪也不小了，拿着银票去个好点儿的窑子找个漂亮的姑娘，不要像杜彻页栗师徒俩那样练什么童子功，迟早得练成太监。另外为师在万丰路肖记米行里有个相好，挺多年没去看她了，你有空帮为师看看她老没老，如果还是很美的话就帮为师告诉她我很爱她，老了的话就不用提起为师了。有空为师再来看你，勿念。”
　　看毕，至子俞苦笑不得。捡起地上散落的春宫册与银票，进了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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