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平二十二年

　　越往上行，梅花的香味便越浓。小路也走到了尽头，与大路汇合在了一起，人便多了起来。大部分人都是寻常百姓，有和谐玩闹的老人与小孩，有正低头含笑交谈的青年男女，也有独自一人的酒徒或书生。
　　路的两旁零星散落着一些商贩，一位卖酸角糕的商贩正卖力吆喝着，突然面前出现了一男一女两个小童，见这两小童正一脸渴望地看着摊上的糕点，小贩眼一眯，便开始推销自家的商品：“我家这糕啊，不是我胡吹，除了谢福记，没人能比我做得更好吃了，我家这可是祖传的秘方，当年谢福记的管事找我买秘方，我都没卖呢。”
　　“既然你没卖秘方，那谢福记的糕为什么比你的好吃呢。”
　　听见这句话，小贩顿时变了脸色，抬头一看，发现不知道何时两小童身后站了一位一身黑衣的高大男子，小贩见这男子体型壮硕，便收敛了脸色，转眼间便换上了一副笑眯眯的脸孔：“哎哟，这位小兄弟，那不是谢福记的当家厉害吗，听说千里迢迢地去了好些国家寻找美食呢，找到更好的酸角糕配方也很正常嘛。”
　　辛儿和娄六听不明白身前身后这两位大人在说些什么，只知道要是再不把这面前的酸角糕放进肚子里去，就要做馋死鬼了。娄六便问道：“大叔，这酸角糕多少钱一份？”
　　小贩见生意要成了，便也不再顾及那黑衣男子了，依旧笑眯眯地回答：“只要两文钱一份。”
　　娄六摸了摸自己袖里，摸了半天，只掏出一文钱，转头看向辛儿，见辛儿手里也举着一文钱，娄六便道：“这下刚好，咱俩加起来两文钱，刚好可以买一份分着吃。”说完便转头对小贩说道：“我们要一份酸角糕。”
　　话音未落，身后突然举起一支大手，大手落在糕点摊上，从中滚出四文钱，同时身后传来声音：“两份。”
　　页栗便往回走边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不过是给两个小孩子买了两份糕点，这两个小孩却自那之后便缠上了自己。一路围在身边说个不停，一会儿说“页大哥你真是个好人”，一会儿又说“页大哥你走路能不能慢一点呀，我们跟不上了”。
　　尤其是与至子俞汇合之后，至子俞那看向自己的揶揄的眼神，简直让人难以忍受。
　　辛儿躲在一旁和娄六一边拌着嘴，一边向嘴里塞着酸角糕，
　　“就你这样子，还想跟着页大哥干活，娄小六，我看你不如叫娄做梦。”
　　“关你什么事，等着吧，等我有了大本事，你想巴结我都来不及了。你呢，你个小女子，还想和至大哥学认字，认那么多字有什么用，你又不能考科举。”
　　“要你管，娄做梦。”
　　“谁想管你了，辛小猪。”
　　“你骂谁是猪呢。”
　　“谁回答了谁就是。”
　　......
　　一路上行，山路越发陡峭，却看不出对页栗有何影响，推着至子俞，仿佛只是推了堆枯木。
　　行至高处，路上行人已不多，星星落落两三个，各自默然不语地前行，山腰的闹市声也几不可闻，连人头簇动也模糊了。
　　而往上看，白雾迷茫，完全遮住了山顶，不露半分景象。当然，也无人要去山顶，只因山顶是三省书院范围。大家只是想在接近山顶的地方，纵览一番风景。
　　日光接近正午时，至子俞一行才登上了为游客准备的最后一座小亭，也是最接近山顶的地方。小亭之后，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小亭之侧，是垂直于下的峭壁，峭壁表面极为光滑，人力绝无攀登的可能。
　　辛儿和娄六已经累到拌不了嘴，两人皆气喘吁吁地垮坐在小亭中的石凳上，各自在心中暗暗发誓:再也不登山了。
　　页栗与至子俞在一旁，一坐一站，皆气息平稳。此刻一言不发，看着前方白雾与浮云。
　　后陆续有人上来，有穿着布衣的中年书生，有衣服华贵的少年公子，也有拿着酒罐浑身酒气，一进小亭便瘫在地上的酒鬼。
　　页栗正思考着，是否以后要不再对那两个小孩表现出好意时，便听见身侧传来话声。侧身一看，却是一位锦衣华服的少年，少年头冠正中镶着一块明亮白玉，身着青底银线江牙海水袍，系着碧玉红鞓。浓眉星目，唇红肤白。
　　此时少年眉眼带笑：
　　“这位兄台，在下赵酉子。方才走在兄台身后，见兄台一身神力，于是想认识一番。”
　　页栗心中无语，想着这京中之人是否都如此轻狂。
　　“想必二位是才到京都的吧？”
　　页栗心中疑惑：自己看起来就这么像偏远之地的土包子，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吗？
　　赵酉子见对方未答复，神色却略有疑惑，便把双手一背，说了起来：“兄台肯定疑惑我为何知道吧？哈哈，倒与两位的穿着打扮无关，而是......但凡在这京都内待了一段日子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我赵酉子是谁。”
　　页栗气结，心里已经无言来形容这少年的自恋了。只觉得：京都果然地大物博，还能长出比至子俞更讨厌的人来。正想着给赵酉子一个白眼以示拒绝之意，另一边娄六和辛儿却叫了起来，
　　“赵......赵酉子！”
　　“辛儿，咱把剩下那块酸角糕快吃了吧，要不然等赵酉子把我们的脑子吃了，我们还得做饿死鬼呀。”
　　“我......我看他也不像娘说的那样青面獠牙呀，应该......不是专吃小孩脑子的怪物吧......”
　　“辛儿，你能不能改掉你这个看脸的毛病。”
　　“我......我才没有。”
　　赵酉子闻言，大笑三声，道：“看来不是我名气渐失，而是有人孤陋寡闻啊。”
　　页栗转过身去，仿佛耳聋。
　　赵酉子见状，也不气恼，嘿嘿一笑道：“本来呢，我该说：‘兄台不愿相交，在下怎敢强人所难’，但我这个人吧，性子骄纵，生平最爱行之事，便是强人所难。你这个朋友，赵某交定了。”
　　页栗继续耳聋，目视云海，仿若入定高僧。
　　赵酉子却不再相缠，拂袖转身，站到了小亭右侧方，双手背在身后，右手里转着两个白净无暇的玉球。双目看着下方的无底深渊，神色沉静。
　　未过两炷香。
　　“页栗，我累了。”
　　话音未落，页栗便推着至子俞出了小亭，娄六和辛儿见状跟上。页栗心中简直想飞下山去，他实在不想和那个狂人再处于同一空间了。娄六拉着辛儿跑在最前面，嘴里嘀咕着：“她长大了可怎么办呐，随便哪个小白脸都能把她拐跑喽。”
　　赵酉子转身便看见那一行四人连奔带跑离开的画面，面上一笑，然后踏步站在原来那轮椅所在的位置：“果然，这儿风景最好。”

　　转眼便是二月下旬，冬未尽春已至，当院中桃树抽出第一株绿芽，冬季的萧索凉风散去，街道素清，正午天空放晴，至子俞坐在屋檐下，膝上仍盖着厚重的毛毯，双手捧着一杯盈漾的绿茶，茶似是刚沏好，茶叶还在杯中翻滚环转，温煦的阳光洒在腰下，明暗交界的光线在他腰间随着日头缓缓向上移动，腿上的阳光反射在脸上，使他原本苍白的脸更显得白近透明，似在发光般。
　　至子俞抬头向上看了看阳光，随即眼睛被明晃晃的日光刺痛，低下头来，眼眶发红。此刻页栗从外进院来，至子俞为免被看见窘相，便一边低头噘着嘴小酌着绿茶，一边道：“这用第一夜的春露泡的茶，果然最是清香。”
　　未得到回应，至子俞抬眼看去，只是眼前发晕，还流转着残影，看不清景象。下一刻，至子俞手中的绿茶便突然被夺去，来人一口将茶饮尽，便进了屋子，片刻，屋中传来二字：“一般。”
　　至子俞愣了片刻，举杯看见杯中连茶叶都没了，随即笑出声：“哈哈哈......哈哈......”
　　不一会儿，屋中飘来饭香，在至子俞肚子叫了第三声时，页栗抬着饭桌走了出来，饭桌上是三菜两饭一汤，也不知页栗是如何办到的，这般移动饭桌，桌上的汤却一滴未洒。把饭桌放在庭院中间后，又回身将至子俞推到桌前。至子俞馋心大动，正欲执筷，页栗突然将一纸团掷入至子俞怀中。
　　“杜老派人送来的。”
　　至子俞面色如常，将纸团缓缓打开，细细扯直：
　　李信悯，孙良衣，赵璧，钟佰佰，王怀。
　　一共五个人名现于纸上。
　　“李信悯、孙良衣......此二人我知道，一个七岁时以诗名扬京都，一个十岁时以善举获陛下一句夸赞，都是京都有名的少年天才。不过，其余三人倒是未曾听过。杜老可还派人带了什么话？”至子俞疑惑问道。
　　“杜老派来的人只说了一句话，此五人皆有夺魁之才。”页栗边说边给至子俞盛好了热汤。
　　“明白了。吃饭吧。”
　　饭毕，页栗给至子俞盖上披风，推着轮椅，缓缓走出院门。
　　天气转暖后，午间饭后，页栗便会推着至子俞出门散步半个时辰，至子俞说是想饭后消食，但页栗思索着他坐在轮椅上，也不知怎么消的食。
　　页栗与至子俞往东安街南行着，路边的街坊经过几月的相处，已经熟稔，向二人打招呼：
　　“哟，小页小至，又散步呐。”坐在家门前晒太阳的张妈吆喝道。
　　“诶，散步呢，张妈，吃了吗。”至子俞回应道。
　　“吃啦吃啦。”
　　页栗在一旁面色僵硬地放慢速度推着轮椅，无论见了多少次，他依然对至子俞上至八旬老太下至八岁女童的社交能力报以最大的敬意。
　　像以往一样，行至周家米铺，页栗便打算掉头回家，只是今天至子俞却突然叫住了他：“小栗，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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